今晚的会议，不同往常，庄稼人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闹腾了几天新一轮的分地运动，今晚可能要有一个结果，也可能没有结果。场院里很干净，月亮的反光，隐隐照着几个人的脸膛。场院中间，没来得及拉走的碌碡，几把木叉，几把扫帚，几张木锨，随便搁在碌碡上，像西餐盘里摆放的刀叉。
一边是三官这个组的人马，一边是刘和田推举出来的社员代表，空气多少有些紧张。刘和田照例散了一遍烟，谁也没推辞，坐回去的时候，心里平复了不少。黑宝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坐在小组的尾巴上。
他和韩大水挨着，韩大水狠狠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想起今晌他和韩二水吵架的事儿，黑宝也哼了一声。韩大水小声警告说：“黑宝，你再欺负二水，试试！”韩大水的鼻音很重，好像是咬着牙，带着威胁的意思儿，黑宝也咬着牙说：“吊！试试就试试，谁怕谁呀！”
三官使劲咳嗽了一声，两人都不吱声了，只是用鼻子威胁对方。三官看了两边里的人马一眼说：“开会吧。”大家都不说话，几张嘴巴一起往外喷烟，烟头儿刷刷闪了一阵儿，三官嘴里灌了一口烟，说：“把烟掐了吧。”大伙把烟掐了，在场院里把火头儿摁杀，烟味一会儿淡了。三官先笑了，嘎嘎嘎的，声音很苍凉，不像笑也不像哭，大伙儿觉得头皮发木。
三官咳嗽了一声，场院里安静了，都支楞着耳朵，听三官说话。三官说：“三国上说，天下大势，久分必合，久合必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没个正事儿。说正事儿吧，事儿挑起来了，总得有个结果，庄稼人不能失了和气，没了和气，不用别人动手，自己就把自己灭了。八里洼是个老典型，老典型要有老典型的样子，大家说是不是？”
刘和田那边的人马支愣着耳朵，听三官说书，庄稼人啥事儿也说得清，心眼好赖长在庄稼地里，组里的收成看在眼里，不红眼是假，红眼你能咋的，人家凭劳动得来的，非偷非抢。刘和田怕大家乱了阵脚，大声说：“三官，你不是说书的，啥三国四国的，说正事儿！”三官斜着眼睛看了刘和田一眼，说：“刘和田，事儿是你挑起来的，你先说。”
刘和田推了钟琪一把，说：“钟琪大哥，你先说两句。”钟琪没吱声，把头低下了。刘和田说：“我说就我说。三哥，六百亩地你们包了几年了，满打满算，掰着指头数数，村里的富户就组里的几个人，你们咋富起来的？富在承包地上。这六百亩地要是八里堡的，你们富得流油，放屁泚出金条来，咱不眼馋，可这地是八里洼的，你们种的是老少爷们的地，你们有合同，有法律，我信，大伙儿都信。土改前，地主富农手里的土地宅院，还有凭证有文书呢，不也是革了人家的命？大伙儿都记的吧，学田叔几十亩地，仲森叔几十亩地，不是偷的抢的吧，你能说人家的地来的不干净，为啥斗争人家？”
一阵儿没人说话，黑宝想起爹来了，滚了几个泪珠儿，呜呜地哭了。韩大水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指着刘和田的鼻子说：“和田，你想反攻倒算？治你个反革命！”黑宝站起来大声说：“你少给刘和田扣帽子，人家说的是实话儿！”韩大水手指哆嗦了一阵，没人附和他，泄气地坐下了。
蒯刚坐在人群里，他一直没说话，他不想说话，也不能说话，庄稼人的道理很简单，都在土地上，在庄稼地里，道理很明白，土地是农民最基本的生产资料，没有了地，离开了地，庄稼人就找不到活法了。
明仁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刘和田的话，像一把儿冰冷的刀子，从头皮上切下来了。三叔一辈子，忒委屈了，下生在黄土里，最后攒着一把黄土走了。三叔的模样儿，在他的眼前晃，悄悄在脸上摸了一把，摸下来一把老泪。
会议争吵着，很乱，两边的人指手划脚，没有个明白理儿。三官大声说：“大伙儿别吵吵了，吵翻了天，吵不出里表来。我说句话儿，你们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拉倒。”
大家屏着呼吸听三官说话。三官说：“这一呢，收完这一季儿庄稼，第一期承包结束了，明年春天谁包谁报名。六百亩地不能分，不零切碎割，要包还是以小组的形式包。为啥呢，你们看见了，分散经营，你没那么大能力，没那么大投入。这二一条呢，今秋这一季儿庄稼，二一添作五，一半儿归村里，种子分给社员，另一半儿归小组。小组里的机械设备一律不能动，当作第二轮承包的基础。我这里说一句话，第二轮承包肯定不是这个价儿，水涨船高，八里洼所有村民都有权利承包，小组成员有优先承包权，我的话完了。”
会场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一片皎洁的月光，在头顶放着璀璨的光华。何松年站起来大声问：“刘和田，三官的话听明白了没，你有没意见吧？”刘和田看着他的人慌乱地说：“我没意见，就这样儿吧。”何松年又问韩大水，韩大水泄气地说：“就这样儿吧。”何松年说：“散会！”
打完最后一场谷子，县里来了一辆小车，把蒯刚接走了。没过几天，从北京寄过来一张报纸，报纸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农业合作社仍然是中国大农业发展的方向》，文章署名是蒯刚。上边配发了一组相片，相片上羔子咧着个大嘴巴，牵着毛驴儿在场院里打秋场。
大伙都说毛驴比羔子好看，羔子笑得满嘴都是牙床子，毛驴儿文文静静，像个羞答答的小娘们儿。羔子喜滋滋地说：“哪是！咱家的毛驴儿，不是一般的毛驴儿，上辈子是张果老的坐骑，这一辈子是咱杨家的仙家！为啥毛驴儿比咱俊，毛驴儿有尾巴呀，咱腚上平不沓的，少了一样儿东西。”大伙儿就笑，刘和田说：“还是人家大记者有水平儿，啥话儿也没说，把咱的事办了。”
羔子笑道：“这个蒯刚，倒是没白结交了他。”
一边是三官这个组的人马，一边是刘和田推举出来的社员代表，空气多少有些紧张。刘和田照例散了一遍烟，谁也没推辞，坐回去的时候，心里平复了不少。黑宝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坐在小组的尾巴上。
他和韩大水挨着，韩大水狠狠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想起今晌他和韩二水吵架的事儿，黑宝也哼了一声。韩大水小声警告说：“黑宝，你再欺负二水，试试！”韩大水的鼻音很重，好像是咬着牙，带着威胁的意思儿，黑宝也咬着牙说：“吊！试试就试试，谁怕谁呀！”
三官使劲咳嗽了一声，两人都不吱声了，只是用鼻子威胁对方。三官看了两边里的人马一眼说：“开会吧。”大家都不说话，几张嘴巴一起往外喷烟，烟头儿刷刷闪了一阵儿，三官嘴里灌了一口烟，说：“把烟掐了吧。”大伙把烟掐了，在场院里把火头儿摁杀，烟味一会儿淡了。三官先笑了，嘎嘎嘎的，声音很苍凉，不像笑也不像哭，大伙儿觉得头皮发木。
三官咳嗽了一声，场院里安静了，都支楞着耳朵，听三官说话。三官说：“三国上说，天下大势，久分必合，久合必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没个正事儿。说正事儿吧，事儿挑起来了，总得有个结果，庄稼人不能失了和气，没了和气，不用别人动手，自己就把自己灭了。八里洼是个老典型，老典型要有老典型的样子，大家说是不是？”
刘和田那边的人马支愣着耳朵，听三官说书，庄稼人啥事儿也说得清，心眼好赖长在庄稼地里，组里的收成看在眼里，不红眼是假，红眼你能咋的，人家凭劳动得来的，非偷非抢。刘和田怕大家乱了阵脚，大声说：“三官，你不是说书的，啥三国四国的，说正事儿！”三官斜着眼睛看了刘和田一眼，说：“刘和田，事儿是你挑起来的，你先说。”
刘和田推了钟琪一把，说：“钟琪大哥，你先说两句。”钟琪没吱声，把头低下了。刘和田说：“我说就我说。三哥，六百亩地你们包了几年了，满打满算，掰着指头数数，村里的富户就组里的几个人，你们咋富起来的？富在承包地上。这六百亩地要是八里堡的，你们富得流油，放屁泚出金条来，咱不眼馋，可这地是八里洼的，你们种的是老少爷们的地，你们有合同，有法律，我信，大伙儿都信。土改前，地主富农手里的土地宅院，还有凭证有文书呢，不也是革了人家的命？大伙儿都记的吧，学田叔几十亩地，仲森叔几十亩地，不是偷的抢的吧，你能说人家的地来的不干净，为啥斗争人家？”
一阵儿没人说话，黑宝想起爹来了，滚了几个泪珠儿，呜呜地哭了。韩大水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指着刘和田的鼻子说：“和田，你想反攻倒算？治你个反革命！”黑宝站起来大声说：“你少给刘和田扣帽子，人家说的是实话儿！”韩大水手指哆嗦了一阵，没人附和他，泄气地坐下了。
蒯刚坐在人群里，他一直没说话，他不想说话，也不能说话，庄稼人的道理很简单，都在土地上，在庄稼地里，道理很明白，土地是农民最基本的生产资料，没有了地，离开了地，庄稼人就找不到活法了。
明仁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刘和田的话，像一把儿冰冷的刀子，从头皮上切下来了。三叔一辈子，忒委屈了，下生在黄土里，最后攒着一把黄土走了。三叔的模样儿，在他的眼前晃，悄悄在脸上摸了一把，摸下来一把老泪。
会议争吵着，很乱，两边的人指手划脚，没有个明白理儿。三官大声说：“大伙儿别吵吵了，吵翻了天，吵不出里表来。我说句话儿，你们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拉倒。”
大家屏着呼吸听三官说话。三官说：“这一呢，收完这一季儿庄稼，第一期承包结束了，明年春天谁包谁报名。六百亩地不能分，不零切碎割，要包还是以小组的形式包。为啥呢，你们看见了，分散经营，你没那么大能力，没那么大投入。这二一条呢，今秋这一季儿庄稼，二一添作五，一半儿归村里，种子分给社员，另一半儿归小组。小组里的机械设备一律不能动，当作第二轮承包的基础。我这里说一句话，第二轮承包肯定不是这个价儿，水涨船高，八里洼所有村民都有权利承包，小组成员有优先承包权，我的话完了。”
会场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一片皎洁的月光，在头顶放着璀璨的光华。何松年站起来大声问：“刘和田，三官的话听明白了没，你有没意见吧？”刘和田看着他的人慌乱地说：“我没意见，就这样儿吧。”何松年又问韩大水，韩大水泄气地说：“就这样儿吧。”何松年说：“散会！”
打完最后一场谷子，县里来了一辆小车，把蒯刚接走了。没过几天，从北京寄过来一张报纸，报纸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农业合作社仍然是中国大农业发展的方向》，文章署名是蒯刚。上边配发了一组相片，相片上羔子咧着个大嘴巴，牵着毛驴儿在场院里打秋场。
大伙都说毛驴比羔子好看，羔子笑得满嘴都是牙床子，毛驴儿文文静静，像个羞答答的小娘们儿。羔子喜滋滋地说：“哪是！咱家的毛驴儿，不是一般的毛驴儿，上辈子是张果老的坐骑，这一辈子是咱杨家的仙家！为啥毛驴儿比咱俊，毛驴儿有尾巴呀，咱腚上平不沓的，少了一样儿东西。”大伙儿就笑，刘和田说：“还是人家大记者有水平儿，啥话儿也没说，把咱的事办了。”
羔子笑道：“这个蒯刚，倒是没白结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