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网 书库 历史军事 苍狼与白鹿 正文 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二章 血色之风

正文 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二章 血色之风

小说:苍狼与白鹿| 作者:月之暗面| 类别:历史军事

    深秋的黎明,如同一团无可名状的粘稠液体,铺陈在讹达剌城的锥式堆堞与尖尖寺塔之上。一名倚在城壁角落中瞌睡的守城士兵被忽然吹来的寒风所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伸了伸乏力的腰肢,向四外随意扫视着。忽然,他的目光被东面晨雾中的景象所吸引,呆呆地望着,惊骇的感觉立即将他的五脏六腑牢牢地抓住,狠狠地揉成了一团。

    从乌浒河畔延伸至城下的沙漠上,似乎有大片的积雨黑云降落至人间,看似云团却又颇有不同,云的边缘处又有银色的寒光的闪动,似波浪般起伏,又如正在酝酿的霹雳雷火。大地在巨烈地震动,城壁摇摇欲坠。

    "这……这……这是……"

    云涌的速度霎是惊人,几乎在一瞬间便与城市拉近了许多。终于,守城兵发现所谓的乌云正是一支自己有生以来所不曾见过的庞大骑兵军团,而闪烁的寒芒正是甲胄与刀枪的反光。

    许久,犹自沉睡的讹答剌城在撕肝裂胆的惊呼声中猝然睡来了。

    "敌袭——敌袭——蒙古人来啦——"

    当城主哈亦儿罕那臃肿的肥躯出现在城壁上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蒙古军已经展开了对全城的包围态势。后世波斯诗人在描述蒙古军围城的情景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天变蓝,地变黑,

    原野因战鼓轰鸣而震动。

    他用手指向原野上的人马,

    一支无穷无尽的军旅。(1)

    看着城外气势逼人的蒙古军,哈亦儿罕几乎要悲鸣出声了。此刻的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贪婪行为的愚不可及,严重的后果令他全身发抖。

    "啊!那个就是蒙古蛮子的可汗吗?"

    哈亦儿罕的声音在动摇,仿佛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墙头草。远处,越过堑壕与沙漠,蒙古军的如林旌旗之中,一尊黑色的骑影巨象在缓缓移动着。毋需任何人告知,哈亦儿罕也足以清醒地认知到那就是传说中蹂躏了东方大国的蛮族王者。如果说,过去他曾经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体会到了事实本身的真相。这样的首领带领着这样的军队,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一场可怕的厄梦。

    "没看到那面下挂九马尾、上饰白马鬃的巨型战旗吗?那就是象征着毡帐人至高之权威,凭依着战神之灵体的九足白旄大纛啊!如此威风,全不似凡间之人!"

    背后的中年武将感叹道,声音中既有畏惧之心,又有厌憎之感,然而更多的还是激赏赞佩之意。即使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那种近乎武神之姿,同样使人不得不由衷折服。

    哈亦儿罕转过头来,将略带不满的眼神扫过这位名叫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武将。他是半个月前奉摩诃末算端之命,率领一万康里人的雇佣兵前来增援本城的。他自己本人也是康里族人。虽然是皈依正教的同僚,但哈亦儿罕对这些尚处于游牧生活之中的远亲们(2)依旧保持着相当的蔑视心态。

    哈剌斯对哈亦儿罕的白眼视而不见,继续以兴奋而又惶恐的口调呼喝指点着敌阵。

    "喔!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骑兵同时聚在一处,真是盛大的军容啊!"

    "哈剌斯大人,你在说什么啊!当此大敌当前之际,你怎能出言动摇军心!"

    对于哈亦儿罕的抗议,哈剌斯全不在意,只是发出冷冷的嘲笑。

    "这本来就是一场无端的战争,士兵们要为某些强盗的恶行而遭受无谓的牺牲呢!"

    "休要胡说!"

    被揭出短处的哈亦儿罕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正想是否要下令处死这个胆敢顶撞自己的蛮族一党,却听到士兵们发出的狂叫。

    "看啊,蒙古人在烧村子!"

    因士兵们的声音而往其目光所见看去,城郊附近的村落之中腾起了熊熊烈焰。随即,各处不断有火光冲天而起,加之战马嘶鸣,刀剑钪镪,垂死者的呻吟,妇孺们的惨号,将这片原本静谧的绿洲田园在转瞬之间化做了人间炼狱。

    以大军为中心,无数的小股骑兵队如同太阳射出的万道光芒般冲向四野,扫荡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农田、果园、房屋、灌渠。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悉数被夷为平地。被捉的农夫们以一字长队之状络绎不绝的被押回蒙古军本阵。

    "真主啊!万恶的蒙古人要做什么?"

    哈亦儿罕被这种冷酷无情的破坏与杀戮惊得魂飞天外,这种复仇的渲泄令他全身麻痹,动弹不得。他甚至于不敢再往下去想,如果讹答剌被攻破后,做为对方欲得之而甘心的自己又将面临怎样严厉的制裁。在他看来,眼前的烈火飞烟正是被成吉思汗心中的愤怒所点燃的。

    此时,对面阵中仿佛平地上升起了山丘般,巨大的宫帐被搭建起。黑色巨影的雄姿已经回转马首向那里而去,并最终消失于视野之外。这位兵燹发动者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完全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                          ※※※                           ※※※

    哈亦儿罕等人的猜测一点也没错,出现在阵前的确是成吉思汗本人。在对讹答剌城进行了一番观察后,他下达了杀掠令,以此做为对使者被杀事件的先期报复行为。当然,这与此后的一连串可怕的报复手段相比,只能算是整部凶残剧集的一个小小的揭幕过场而已。

    以纪元1219年秋天对讹答剌的进攻为发端,蒙古军展开了对花剌子模算端国的全面战争。回到刚刚建起的宫帐后,成吉思汗便下达了他酝酿已久的作战计划。对于讹答剌城,早在渡河前就被他划入不赦之列,但是他并无意亲手取下此城。毕竟这是一场全面性的战争,自己没有必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一座不足以左右全盘的局部战斗之中。

    基于这样的考量,他将全军分为四路:

    攻击讹答剌的任务交由察合台与窝阔台去执行,同时还派遣富于城市攻防战经验的从属国高昌之王亦都护巴儿术的畏兀儿军做为辅助军参阵。

    除了围攻讹答剌的一路外,术赤的兵马向河的上游挺进,兵锋直指格昔那黑城;另一支五千人的偏师由阿剌黑那额、速格秃扯儿必和塔孩这三位年青武将率领,直捣上游重镇忽毡。成吉思汗自身则按老规矩,与拖雷同领一军直取不花剌,寻求与算端摩诃末进行决战,同时切断算端与前线诸城之间的联系,瓦解花剌子模军的作战统合能力。

    连续两天,蒙古军虽然没有攻城,但他们的四出杀掠令城中人人噤若寒蝉,全然不曾注意到大队兵马的调动。心胆俱裂的哈亦儿罕自从走下城壁后,就一头扎入中心城堡内再也不敢露面,倒是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不还算冷静,下了一道有效的命令:

    "赶快写份战报吧!在完全被包围之前,要赶快让急使送到不花剌去才行。"

    当翌日的黑夜降临时,成吉思汗与拖雷的中军即术赤等军出发后,以哲别与速不台为先锋,也踏上了进军不花剌之路。

    在白昼中一片枯槁之色的沙漠,此时却被银色的月光染上了一层奇幻、生动、莫可名状的底色。驰骋于这片底色之上的骑兵军团一丝不乱、一语不发,如同滚滚向前的大河之水,浩荡而前,汹涌奔流,直至消失于遥远的大漠深处……

    父亲与弟弟的身影消失于苍茫夜色之中,察合台与窝阔台两兄弟依旧久久凝望着视野的尽头,似乎想极力穿透这黑暗的障蔽,继续追寻父亲的影子。虽然他们已非初次离开父亲单独作战,但心中那种如羔羊般的眷恋之情却并不稍减。直至畏兀儿亦都护巴儿术走过来请示明天的作战方略,他们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一旦面对部下,窝阔台的脸上已忧戚尽敛,使人看到了他身为一军之主的严峻从容。

    "不必因急于攻城而耗费宝贵的兵力。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城内的人会坐不住的。只要我们继续保持现在的扫荡态势,他们定然会出城援救。那个哈亦儿罕是个贪婪的家伙,不会无视咱们毁坏他的领地。"

    "而且在发现咱们分兵后,会使敌人以为有机可乘,做出蠢动的。那时,我们就可以在野战中教训他们。"

    察合台完全赞同弟弟的判断。他们与巴儿术一边商量着,一边走回了大帐。

    翌日,哈亦儿罕在得到蒙古军分兵的消息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再度登上城壁观察。

    "真的啊,城前的敌人只剩下不足三成啦。"

    "莫非是诱引之计?"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沉吟道。

    "哦,也许吧,再看看。"

    这一次,哈亦儿罕还是认同了这个"蛮族"的意见。

    整整一天,直至傍晚时分,蒙古军还是按部就班地扫荡村庄,营地方面丝毫没有进攻的迹象。每见有烈焰燃起,哈亦儿罕的心就紧紧的抽搐着,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钱袋在不断地干瘪下去。

    "这些蛮人不懂攻城术!"

    根据已往对付钦察人(3)和阿兰人(4)的经验,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做出如是推断。

    "那要怎样?"哈亦儿罕问道。

    "在适当的时候出击,消灭分散劫掠的蒙古人,以打击他们的士气,最后迫使他们因无法承受损失而后退。"

    "这样可以吗?"

    "除非阁下想让自己的领地化为焦土。"

    "明白了。需要多少军队?"

    "一千精骑足以。今夜悄悄出城,埋伏起来。一旦蒙古人继续烧掠,便给他来个突然袭击,一举击破。"

    晨雾迷朦之中,讹答剌厚重的城门悄然两分,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小心地操控着坐骑,缓缓行在队伍的前面。包括他在内的一千骑兵,都将坐骑的四蹄用厚厚的绒布包裹起来。这种你沙不儿特产的布匹虽然价钱昂贵,却因其厚重质地足以掩盖战马蹄声而被不息工本的使用了。这大约是守财奴哈亦儿罕毕生所做出的最大慨举吧。

    无声无息的队伍贴着沙地游动着,如同一条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猎物的响尾蛇。约行十余里,未发现蒙古兵的踪迹,便在附近的一片胡杨林中隐蔽了下来。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派出了十余名机警的部下为斥候,侦察着周遭的动静。直到初生的朝阳撕破薄雾,光耀大地时才一一返回。根据其中一人的叙述,蒙古军的烧掠队伍已经分头出发,三支向南,两支向北,还有两支向西绕往城市背后。每一支的人数不超过百人。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略做思考,决定全军向西,将那两支离开本阵最远的蒙古军一举包围消灭。这样一来可以清扫背后的隐患,二来也可以避免对方可能出现的援军。

    讹答剌西面的村子早已人去屋空了。因此蒙古军只需掠夺逃亡者们不及带走的财物,同时照旧点燃了房子,践踏了耕地。带领这支部队的将领正是铁木真的贴身怯薛歹队长阿巴该。按照成吉思汗的指令,他被留在了窝阔台的军中,以继任者的身份来完成为前任——被杀于此城的兀忽纳亲手复仇。

    挥舞着大汗临别前赐予的饰金腰刀,阿巴该指挥着部下挨家挨户的搜查、放火,很快便将整个村子淹没在火海之中。不过,他并未将全部的人马一咕脑得投入烧掠,而是留出数名部下在村子附近做警戒。因此,当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人马靠近之时,立刻被发现了。

    "撤!"

    阿巴该挥动腰刀,集合起全部的骑兵,向村东奔驰疾行。

    眼见自军行藏被蒙古军发觉,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立刻命令展开队形追击上去。产自呼罗珊地区的骏马速度奇快无比,瞬间便已经接近了以矮小蒙古马为坐骑的蒙古军。

    "飕——飕——"

    对于箭簇破空之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阿巴该立刻命令全体部下以"之"字队形来减轻弓箭的伤害。对于以骑射为生的蒙古人来说,那些箭簇的准度显得过于小儿科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后,虽然依旧无法摆脱尾追的花剌子模军,却也没有因此造成伤亡。

    双方一前一后,在沙漠地形上展开了追逐战。

    "太好了!这些不明地理的家伙将被赶入沼泽之中啦!"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兴奋起来,"全军包抄紧逼,让他们无路可逃。"

    一切果如他所预见的那样。不久之后,蒙古军的前方出现了大片的银色镜光的反射和参差不齐的丛丛灌木,其间还夹杂着淤泥的棕黑色斑点。然而,令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惊异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

    前方的蒙古军面对这些足以陷住马蹄,进而将其吞噬的恶魔之地竟然毫无变向减速之意,反而头也不回地冲入其中。

    "他们疯了吗?"

    这个念头还未消逝,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嘴巴只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拉开般,半晌难以合拢。他目瞪口呆地发现,蒙古军居然平安无事地在沼泽上继续奔驰着,直至深入其中,也不见一人一骑被陷住。

    当间不容发之时,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不及再想,一个被设计的危险信号瞬间弹出。然而,当他还未来得及发出后撤的命令时,沼泽丛内就有大片的寒芒似疾雨般飞落在他的部队之中。包括他在内的首当其冲者无一例外的遭到了严厉的打击。

    刚刚从肩、腿两处的剧痛中清省过来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奋力稳住身体,声嘶力竭地喝令全军后退。但是,四面涌出的伏兵立刻瓦解了这个命令的实际意义。来自背后与左右的喊杀声仿佛大海的怒涛般,在瞬息之间将这花剌子模人的勇气拍打得七零八落。更多的箭簇将不可推搪的死亡请柬深深钉入,每一击皆若裂石碎岩的尖锐斧凿。

    适才还在精彩上演着疯狂逃脱之姿的诱饵阿巴该,业已带领他的部下们旋踵而返,摇身一变为锥心之利刃,疾刺而至。逃跑途中,他便从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华丽战甲上判定此人为敌之大将,此刻他更是轻易地锁定了这个目标。

    长刃马刀与半月刀相碰,哈剌斯.哈思哈只不肩头的箭伤在振荡中鲜血长流,刺痛钻心。勉强接下阿巴该一击的他,想乘二马交错而过时顺势摆脱对手。可惜仅仅向前冲出十余丈,迎头遭遇到数柄长矛的同时攒刺,不得以圈回马头,再度对上阿巴该的长刀。

    在勉强招架了两回合后,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感到全身乏力,似乎所有的气力都已随着伤口处的涌血一起流出了体外。当阿巴该的强势攻击再度与半月刀相击时,无力再战的对手翻身落马。

    "捉活的!"

    阿巴该想起窝阔台勿必生擒敌主将的军令,急忙喝止了欲结果落马之敌性命的部下,于是几名蒙古兵飞身下马,飞扑着压住哈剌斯.哈思哈只不,象捆肥羊般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横搭在马上,往见窝阔台复命。

    窝阔台正驻马于数里之外的一座小沙丘上,欣赏着自己一手炮制的杰作。为了全歼这一路花剌子模军,他一共动用了一万蒙古军,布下了天罗地网,力求不使一人漏网,为下一步展开对讹答剌城的攻略做准备。

    身为怯薛歹的阿巴该有着毋需通报便可直接晋见的权力,因此他本人没有受到在沙丘下警戒部队的拦阻。他命跟随他的十余名部下停止向前,同时将生擒的敌将押在自己的马上,径自驰到窝阔台身边,将被捆做一团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丢在窝阔台面前,随即翻身下马,向前施礼。

    "王子,末将擒得敌军主将,前来交令。"

    "很好。"

    窝阔台缓缓转过他那略显肥胖的身躯,向阿巴该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打量着委顿在地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

    "放开他吧。这人受伤了,找军医来看看。"

    阿巴该一怔,但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执了命令。他飞跑下沙丘,招呼着那位待命于附近,随时准备救治伤兵的汉人军医。此人原是金国中都城内有名的跌打刀伤郎中,是耶律楚材将他从俘虏群中找出来的。他的医术比之原始的蒙医不知要高明多少,因此很快在军中受到了相当的尊敬。由于有了中医的加入,蒙古军的伤员们再也不必忍受火疗的痛苦。当年红柳林之战中,重伤的窝阔台就曾经接受过这种恐怖的原始消毒法。

    尊照窝阔台的指令,阿巴该挑断了紧缚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绳索,由军医对他的肩腿之伤做了简单处理。这下,受伤的俘虏渐渐恢复了一点精神头。

    "我打算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望着仰躺在地上,为自已居然会受到善待而面现困惑的俘虏,窝阔台以不徐不缓的平和口吻说道。他所用的是对方可以听懂的突厥语。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愣怔着。在他想来,这些凶残的蒙古人比之自己家乡的那些同族们只怕更加野蛮,说不定会将自己活活吃掉。即使不会,自己也难以逃脱斩首的命运。可是,令他惊讶的不仅仅是对方医生那神奇高明的医术,更因对方竟然会对自己采用这种在游牧人中少有温和语气。

    "要我背叛圣教吗?你小瞧我们康里人了!"

    沉默半晌后,他终于咬着牙吐出了这句话,同时在心中向自己的生命告别。对于不允许自尽的伊斯兰信徒来说,这才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长生青天无所不容,我们蒙古从不强迫任何人放弃自己的信仰。"

    "那你要我怎样?"

    "想请你助我们复仇!"

    "复仇?你是说,要我……"

    "不错,我想你猜到了。我们要杀掉哈亦儿罕,为我们的使者复仇!"

    "要我帮的异教徒去杀害正教徒吗?还要背叛算端,正教的保护者?这与叛离正教有何不同!"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断然拒绝道,同时也因自己居然遭遇到如此诡计多端的异教徒而心惊不已。

    "有区别的。" 窝阔台并不因遭到拒绝而动怒,继续耐心的劝说着,"我虽不是穆斯林,但也听国中的伊玛目讲说过教义。贪婪无耻的哈亦儿罕怎配做一个穆斯林呢?听说在你们国中,对于杀人越货的盗贼也会毫不留情的加以处死!我们只希望公正的惩罚降临到他的头上,可是你们的算端却坦护了他!我想,这与你们的经卷上所讲的道理也不同吧?"

    "你看过神圣的《古兰经》?"

    "是的!巴剌撒浑的马合木伊玛目是我父汗的那可儿,与我是朋友。我得到过这位睿智之人的指点。"

    "原来是这样。"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一直绷紧如弓弦的面部略有松动。这个微小的变化立时被窝阔台敏锐的目光所捕捉,于是他立刻开始诵读起古兰经片段。

    "当功过簿被展开的时候,

    当天皮被揭去的时候,

    当火狱被燃著的时候,

    当乐园被送近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他所作过的善恶。"(5)

    "天啊!这个异教徒居然精通圣经!"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有些炫惑了。

    "怎样?可以答应我的要求吗?朋友。"

    "请对真主保证,不要加害城中其他的人。"

    "有必要对无辜者加以讨伐吗?公正的审判是不会冤枉任何人的。"

    "但愿不会……"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声音颤抖着,迟缓地点了点头。

    ※※※                          ※※※                           ※※※

    苏菲哈纳(Sufi-Khana)门阴哑得嘶叫着,仿佛在唱着末日之歌,在哈剌斯.哈思哈只不面前缓缓敞开了。他木然地望着身后化妆成花剌子模士兵的蒙古军蜂拥而入,砍杀了守门兵,并迅速站领城市。之后,更多的蒙古军冲入了城中。接着,一些房屋被点燃了……

    不久,整个城市都燃烧了起来……

    "不!你不能这样!快下令停止!你们会毁掉全城的!"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高举双手,向窝阔台冲过去,却被尖锐冷酷的察合台横住了去路。

    "够了!不要乱叫!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任何敢于背叛蒙古,侮辱蒙古的人,都将受到无情的惩罚!"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狂乱的摇动着头颅,对察合台的警告置若罔闻,打算绕过他去向窝阔台请愿。

    "你们要守信用!"

    "混蛋!蒙古人的信用只对遵守信用者生效!"

    察合台发觉对方毫无后退之意,当即顺手抽出腰刀,电光闪动之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忽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不,飞起来的不是他的全部,因为他立刻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倒在尘埃。断裂的脖腔处喷出大量的鲜血,将枯黄的沙子染得一片殷红。

    他的用最后一丝趋于模糊的目光越过察合台的头顶,望向窝阔台。那个男子依旧保持着冷静平和的面色,嘴角边甚至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阳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孔,那样清晰,如此绚烂……

    "我们要活到幻术使我们在午夜,

    看到曙光时才死去……"(6)

    瞬间,黑暗降临了……

    外城陷落的时候,哈亦儿罕正缩在属于他自己的小城堡中,在礼拜室内默念《古兰经》,祈求真主保佑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得胜。经文的词句是生疏的,他的念诵水平又相当低下,加之内心的无比恐惧,以至于断断续续,难以成调。

    "城破了!"家仆发出仓惶的惊呼。

    听到这个消息,跪着的他后背上微微一颤,却没有动,也没说话。半晌,才以干涩的嗓音发出了三个字:"知道了。"

    声音发出许久后,他才缓缓得站了起来,脸依旧面对着壁龛,动作竟然相当稳定,只是在最后直躯的瞬间,微微摇晃了一下。但是,他还是稳稳得站住了。

    如果说绝望也是一种力量,那么现在的他显然是获得了这种力量。

    他开始转身,然后迈步,一切居然一气呵成。家仆惊异得发现,他的主人身上在瞬间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从未有过的坚毅之色使得他与从前判若两人。而正当他猜测着这种变化的理由时,他的主人已经消失在礼拜堂内。

    内城城壁上,哈亦儿罕手提久疏使用的半月刀,却并无一丝违和感。城门处,许多败退的士兵和逃难的百姓正在涌入。蒙古人点燃的烈火正在不远的地方肆虐着,吞噬着这座美丽的城市。倏忽之间,一队骑兵穿过烟雾火光,呼啸着杀来,其首领正是阿巴该,他与他的部下不断挥舞刀剑,砍倒沿途所遇的任何人。有部分士兵转身去应战,他们呼喊着"安拉"的名字,坚定的死战不退,掩护着身后的平民们逃入内城。

    "为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死,和为伟大的事业而死,

    滋味两相同,

    我们都注定要死,不管老中青;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世上!"(7)

    他们念诵着志在必死的诗篇,将决死的勇气灌注于手中的长矛,奋力地抵抗着、搏斗着,直至被更多的蒙古军所淹没。

    哈亦儿罕在城壁上目瞪口呆地观看着这场近处的死斗,目光变幻着。忽然,他的厉声喝令道:"笨蛋!还愣着干嘛?快关城门!蒙古人来啦!"

    "可是……"

    "可是什么?!"

    他如同发疯般推开士兵,开始自己操纵着控制城门开闭的绞盘。

    "吱呀呀呀——"城门发出刺耳的鸣叫,迟钝地下落。许多未入城的百姓立时发出了哀求的悲鸣。

    "不要啊——"

    一些已经挤到门前的人开始奋力向越来越矮小的孔隙里钻入,争取在最后一刻之前获得安全。

    "咣当——"

    城门终于砸落地面,引发了多声惨呼。几个人被住了。他们的脊骨立刻碎裂了,尖锐的骨刺将内脏刺破,口鼻之中喷出大量的鲜血。城内外的亲人们哭号着拉扯他们的手脚,企图将他们脱离。但是,这种徒劳的下意识动作只能增加这些人临终前的痛苦,让他们继续惨叫,同时喷出更多的血。

    忽然,城外那些拉扯大腿的人突然感觉手上劲力一松,亲人的躯体竟然真的被拖了出来。然而,当他们定睛看时,更大的悲鸣随之响起。手上的只是一些残肢,他们的上半身还留在城内,而城门则因尸体的断裂而怦然落地。

    这种惨烈的景象,将众人的心都夺走了,如同僵尸般动弹不得。还是一些心细者忍住对残肢的恶心,仔细观察,发现断口处分明是为利器所斫,白森森的骨茬显示出斧凿痕迹。

    许多人开始破口大骂,虽然不知道真正下手的是谁,但可以肯定与他们的城主有着莫大关联。

    他们的猜测是对的。被破城的恐惧所驱使,哈亦儿罕神经质的认为城门与地面之间那一道被肉体隔出的缝隙对于他来说并不安全,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又做出了疯狂的举动。

    肥硕的躯体开始奔跑,一路来到城门前。他伸手从一名士兵的手中夺过一柄战斧,挥舞嚎叫着驱赶开在城门边上所有的人,然后以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向着那些一时不死者的腰背与城门接合处奋力劈去。每下一斧,鲜血崩流,每斧落下,惨叫长鸣。望着宛如恶魔附体的城主,没有谁敢出一句声,包括那些正被砍杀者的家人也同样呆愣愣木立。这样的暴行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道德理念所能认同的极限了。

    直到哈亦儿罕完全停止了他的疯狂行动,气喘吁吁的抛下战斧,摇摇晃晃地重新走上城壁后。厚重城门最终紧紧关闭的轰然之声才将人们从痴迷中唤醒,明白了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与城外相同的悲鸣陆续响起,所欠缺者只有那些愤怒的喝骂。但是,人人的眼中都隐隐有火光在升腾。

    此时,抵抗的士兵们已经被蒙古军屠戮殆尽,他们开始逼进那些不幸的市民。

    "放弃抵抗!排队出城!"

    阿巴该大声传达着窝阔台的命令。

    没有人动。

    阿巴该再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力的回应。人们清楚的知道,出城意味着什么。

    "杀!"

    随着阿巴该手中挥动的长刀,蒙古军的铁蹄再度奔腾起来。

    赤手空拳的市民们开始反抗。他们唱起了适才那些牺牲的士兵们传唱的歌"我们都注定要死,不管老中青;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世上!"与自己诀别,然后分批前冲,用他们的手脚、牙齿、头颅迎接钢刀的旋风……

    "射箭!"

    哈亦儿罕发出尖利的嘶叫。

    "下面有自己人啊,即使不放他们进城,也不能亲手杀死他们!"

    一名卫兵首领大声争辩道:"放他们进来,粮食就不够吃啦!现在蒙古人被他们缠住,正是射死他们的机会!"

    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要造反吗?竟敢抗命!我要处死你们!"

    还是没有人回答。

    "把这个带头抗命的家伙丢下城去!"

    哈亦儿罕指着卫兵首领怒吼道。

    终于有士兵行动了。但是,哈亦儿罕立刻发现,他们的行动方向却并非是他下令处置的人,而是在向自己逼进。

    "你们要干什么?"

    在这句话刚刚涌上喉头,还未来得及出口之际,他的身体上已经多了几只大手,然后全身便倏然腾空而起。随即脱离地面,飞到了半空。

    "啊——"

    他长声惨叫着,头脑被激动的气流灌得昏昏沉沉,手脚无助的摇摆着,试图抓住什么,四面却完全是空荡荡的。直到一阵剧烈的撞击痛楚和清脆的断裂声同时刺激着他的感观,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城壁之下。

    "我是你们的城主!"他仰天高呼,"你们不能背弃我!快拉我上去!"

    狂叫半晌,城壁上传来冷冷的回答:"你已经没有资格了。我们根据真主的旨意,给予你适当的判决。"

    "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他哀号着,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几乎揉碎了他的精神,这打击比之躯体的伤痛更加难以承受。可惜,这个时候,再没有人会对他有哪怕一丝的怜悯。

    当他的嗓子已经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头顶上传来了不太标准的突厥语问话:

    "亦纳勒术吗?"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立刻发觉自己已经被锋利的刀剑长矛所包围……

    ※※※                             ※※※                        ※※※

    内城拒绝了劝降。随即展开的攻击战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困难。两万名坚守的居民们唱起诀别之歌,拆毁了原本属于哈亦儿罕的宫殿,以砖石、巨木、热油、箭簇做出了坚决的抵抗。他们在城内高唱着蒙古军的几次进攻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依旧毫无进展。为了避免损失,窝阔台下令停止进攻,改为长期围困,等待孤城内的补给耗尽。

    随即,他下令城内所有的市民们都离开自己的家,在城外集合。

    志费尼对此有着如下记载:"讹答剌的有罪者和无辜者,既有戴面纱的,也有那些戴库剌黑(kuh)和头巾的,都象群绵羊被赶出城,蒙古人则大肆抢掠财物。"(8)

    这次包围,持续了五个月。蒙古军在包围期间,将讹答剌为中心的数百里方圆内的一切都夷为平地。按照常规,男子被屠杀,妇女小孩被俘虏为奴隶,所以对财物被毫不留情的搜查、掠夺。而当最后的城堡陷落后,两万守备者无一生存。

    血色之风在蔓延,没有人知道它将何时终止,终止前还会让多少地方被其无情的摧残……——

    (1)见发勒斯所编《沙赫纳美》第473页,第633行至641行。

    (2)康里(Turbsp;Qangli)人与花剌子模人一样,都是出自突厥(Turk)人的一支。

    (3)钦察,或称乞卜察克(Qiptchaq)人,突厥(Turk)之一支,活动于里海北部至咸海西北的南俄罗斯草原。

    (4)阿兰(Ain)人,生活于高加索地区东部靠近里海一带的突厥支族。

    (5)出自《古兰经.第八十一章黯黜》,第十至第十四节。此处根据马坚先生汉语译文。

    (6)出自《志费尼书》,英译本,13。

    (7)伊朗诗人木塔纳比的作品。

    (8)出自《志费尼书》,英译本,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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