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网 书库 历史军事 苍狼与白鹿 正文 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一章 储位之争

正文 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一章 储位之争

小说:苍狼与白鹿| 作者:月之暗面| 类别:历史军事

    新提升为怯薛歹百人队长的阿巴该一步不落地跟从于大汗的身后,困惑地看着他在各个帐幕之间穿行。但困惑归于困惑,阿巴该相信大汗的每一步行动之中都有着常人难测的深谋远虑。可以说,他对大汗的情感是一种近乎对神的宠拜。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大汗将他提升到这样一个荣誉与权力并存的高位之上,即使只是让他做一名小小的兵卒,他的宠拜之情也不会减弱并分。

    阿巴该目送着大汗走入也遂妃子的帐幕后,他便如一只忠于职守的蒙古犬般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一但发现异动便会毫不犹豫的以生命去捍卫自己内心中最伟大的人物。至于帐幕之中的对话,他是半个字也不敢偷听的。

    也遂时年也将近四十岁了,比之当年初入后宫时显得成熟了许多。虽然没有忽阑的光彩夺目,却有其独具一格的清淡风致。如同一朵草原上默默绽放的野花般,不饰雕琢,摇曳生姿。

    "呀!大汗来啦。"

    她的口调之中既无孛儿贴的不满,也无忽阑的调侃,有的只是妻子对丈夫的脉脉温情,殷殷期盼。这反而令成吉思汗有些惭愧起来。屈指算来,自己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进入她的帐幕了。

    "在她的心中,真的没嫉妒这种情感吗?"成吉思汗暗想,"如果说这可以证明她并不爱自己,却也未必。她对自己这种以自内心的欢迎是可以确信的,她的节操也是无可指责的。甚至可说超过了忽阑。因为有着自己的宠爱,忽阑是不会过于寂寞的,也就不存在另寻新欢的可能。只是,一旦自己如对待孛儿帖那样去对待忽阑,她又将怎样呢?会不会如也遂般保持着无可指责的贞洁呢?"

    "我又要出征了。"

    成吉思汗在默默地接受了也遂的款待后,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是花剌子模吧?"

    也遂的语调之中也没有丝毫意外。成吉思汗点了点头,知道她还有下文要讲出来,便静静地倾听。

    "花剌子模是大国,这一仗打下来,恐怕又要许多年了。"

    "是啊!不只是时间,就连胜负也未可逆料呢。"

    也遂微微颔首,凝思片刻,缓缓说道:

    "我汗要将翻越那巍峨险峻的山岭,渡过宽阔汹涌的江河,出征远行,平定诸国。然则,这世间一切有生之物,无论如何都难以长生不灭。在万能的天神眼中,人的一生犹如小虫,与永恒的天地相比只不过是匆匆一过客而已。倘若我汗似大树般伟岸的身躯骤然倾倒于地,届时,大汗你将自己多如绩麻般的百姓,交付与何人?而那些似飞鸟般聚来你麾下的臣民,又将由谁带领呢?在你亲生的四位英雄王子中,要将命谁来继承你的事业?"(1)

    "这些问题,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有什么人托你来询问的?"

    成吉思汗乍听之下,心中惕然而惊。虽然也遂一向以贤惠聪颖而著称,但是提及如此重要的问题,甚至是自己都未曾仔细考虑过的问题,还是不免令他心中疑云顿起。他不认为对方拥有如此深谋远虑的目光。

    "大汗是在怀疑我吗?如果是这样,请将我处死吧。"

    觉察到这一切的也遂,面对成吉思汗那锐利目光的逼视,一步不退。

    "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吧。"见到对方如此庄重肃穆的表情,成吉思汗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也遂的美德是有目共睹的,从来没有任何谎言从她的口中流出过。何况,一个说谎的人是不会保有如此坦然的眸子与郑重的神色。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只是如此大事突然被你提出,确实令我有些震惊了。"

    "大汗,实不相瞒。我只是说出了你的众位王子、兄弟以及大臣们的心里话而已。"

    成吉思汗终于完全释然了。

    "谢谢你,也遂。你有着惊人的智慧与勇气,你为我解开了众人对出兵采取迟疑态度的谜底。你在我疏忽的时候提醒了我,使我心情安泰。"

    "为大汗解忧是我的职责,更是荣幸。"

    也遂深深下拜。

    翌日,成吉思汗就下令将全国所有千户那颜以上者召至不儿罕山大营,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在他想来,这也许是一场诀别之宴了,因此就连主持对金作战的木华黎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与会。

    时当纪元1219年的春天,草原周而复始的万物复苏季节,金顶宫帐之中也同样热闹非凡,欢乐的气氛与往昔的大宴全无二致。直到成吉思汗提出确立继承人的问题时,沉默的气氛才骤然升起。对于这个盘旋于众人心中,却始终无人敢于触及的敏感话题,即使是王亲贵戚还是资深老臣,都不免有啉若寒蝉之感。

    大家都清楚,大汗最为疼爱者莫过于幼子拖雷,每次出兵做战都会将他带在身旁,得到大汗言传身教的他已经成长为一位英武不凡的青年上将。大汗对他的用兵天才与果敢精神有着上佳的评价,甚至于将观看拖雷用兵当做一种乐趣。每当拖雷临阵,成吉思汗都会亲自在后观战,完全是一只保护雏飞小鹰的老鹰的滑翔姿态。何况,基于蒙古传统之中有幼子守家业之俗,拖雷是大汗所有私业的合法继承人。

    然而,若只是唯一的选择,或许众人都会放下心来,但术赤的存在却又是一堵无法绕过的障壁。长子的身份与远胜弟弟们的显赫战功都于无声中宣示着他的当仁不让的权力。

    虽然是二选一的命题,但却是一道不容有错的命题,当此大事之前,没有人敢于轻举妄动。人们的目光都集中于大汗的脸上,静待他的决断。

    "术赤,做为长子,你有什么想法就只管说出来,今天是讲话的日子,任何的言论都不会受到惩罚。"

    即使受到鼓励,术赤却不愿多说什么,悬疑的身世与尴尬的地位令他左右为难。同时,他的心也沉入了谷底——命令自己先说,这分明是堵住自己的继承之路,使得拥护自己的人无法开口提议,自己又不可能真的提出自荐。那么,唯一的选择只有逊谢一途,只要父汗顺声答音,自己的权力就将被彻底排除。是甘心就范还是奋力一搏呢?在此足以决定人生命运的重大选择之前,又岂是倾刻间便能做出决断的呢?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打破了沉默。

    "父汗,你先问术赤,莫非有意立他为汗吗?不要忘记,他只是一个蔑儿乞惕的野种罢了!这样人怎配继承大蒙古的汗位?"

    说话的人正是察合台。

    侮辱形同伤人之利剑。没有哪个蒙古人会轻易任人砍杀,同样也不会有哪个蒙古人会甘愿受人侮辱。沉默的术赤化做狂怒的狮子,咆哮着飞身而起,一把揪住了察合台的衣领。

    如果说野狐岭战前的见死不救是二人之间矛盾表象化的开始,那么今日便是这多年积怨的一次总暴发!许多年来倍受的冷遇,对于术赤来说,不谛于一副沉重的枷锁,更难以忍受的是副枷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增加份量。

    "父汗尚且未在我等之中分彼此,你怎敢如此待我?!凭的是什么?你又有何德何能,敢自视优越于我?你这个令人厌恶的丑类!论到心胸狭隘与性情粗暴胜过我罢了!"

    郁积的情绪一旦发泄,直如江河大海般一泻千里,术赤怒气愈胜,扬言要与察合台在武艺上见个高低。

    "我今与你比试弓箭,若输与你,我便自断一指!然后再角力,若败于你,我便死在倒下之地,不复起身!"说到此处,术赤的目光转向成吉思汗,"父汗!请下令吧!"

    察合台自不示弱,也反手揪住术赤的前襟,二人僵持不下,眼见一场兄弟相残的惨剧便要当场发生。当此时节,众老臣岂能坐视不理。博儿术疾步上前拉住了术赤的手臂,木华黎则从背后后抱住了察合台,其余老臣们一拥而上,连劝带拉,终于将相持不下的两兄弟从中分开,各自劝到帐幕的一角。

    面对眼前的纷乱,居中而坐的成吉思汗却始终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沉默。他头脑之中甚至没有出言劝解的想法。他的思绪其实已经飘离眼前,飞回了童年时代。同父异母的兄弟别克帖儿对自己出身的置疑与今日之光景何其相似,自己向他射出愤怒的一箭时,那种激烈的心情又何尝不是今日术赤之怒的底版呢?父子两代人身上如出一辙地背负着血脉疑云的烙印,这足以被他们引为终身之痛的宿命,决不能再延续到第三代人的身上!

    "星天旋转,诸国争战。

    连上床铺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抢夺,掳掠。

    世界翻转,诸国攻伐。

    连进被窝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争夺,杀伐。

    没有思考余暇,只有尽力行事。

    没有逃避地方,只有冲锋打仗。

    没有亲爱友好,只有厮杀格斗!"

    许久不曾出现在公开场合的豁儿赤老人,由于近年中了风,双足以不良于行,因此只能坐在原地观看着这一场兄弟阋墙之争。眼见两只斗狼剑拔弩张,势成水火,他心中忧虑,便唱出了这首草原上故老相传的歌。对于这首歌,在场的众人无不耳熟能详,每当他们行将冲入敌阵,一拼生死之际,这首歌总是伴随着他们的心灵,激励着他们的斗志。

    很快,便有第二人开始跟着哼唱起来。这人便是侍立于成吉思汗身侧的阿巴该。做为一名挚诚的大汗臣下,他为两位王子之间的对心而忧心忡忡,是老人的歌声提醒了他,因而他的声音格外响亮。

    一曲歌罢,众人的目光已经完全集中于豁儿赤老人的脸上,那张略有歪斜的山核桃皮脸上显现出凝重至极的神情。青壮年时代,他是草原上著名的好色之徒,及至老境,却一反从前,俨然有智者的风度。

    "二位王子,这首歌你们都会唱吧?"

    老人缓缓开口,嗓音沙哑。他见被询问的二只盛气斗狼默然颔首,于是继续说道:

    "这就是我们蒙古祖先们生存的时代。草原上的各部因彼此仇恨而互相攻杀,人们生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呢?你们如果不知道,可以问问你们的父汗,问问在场的诸位,尤其是要问问你们的母亲孛儿贴。"

    豁儿赤喘了一口粗气,又道:

    "你们的母亲,她是草原上最为慈爱,最为圣洁的女子,如果她看到你们这样彼此仇视,会怎样的悲伤呢?难道你们就忍心冷了她那油一般温暖的心,乳一般圣洁的心?她虽曾被掳,然而这是她的错吗?你们身为儿子却因此而喋喋不休,岂非是在羞辱她,增加她的痛苦吗?难道你们不是同出其腹而生,同饮其乳而长吗?"

    说到这里,老人观察着两王子的表情,见他们已经垂下了头,不复适才之盛气,便继续说下去。

    "这个混乱的时代是那样的黑暗,如同没有星斗的长夜般令人难熬。多亏有你父汗,他用面上的火照亮这世界,用眼中的光点燃人心的希望。他为此而经历了怎样的艰辛与危难,你们可曾知晓?"

    "当其壮年争战时,

    被创流血盈其桶。

    夜寐之时无有枕,

    但凭衣袖遮风寒。

    口渴之时无可饮,

    但以涎水而止渴;

    饥饿之时无可食,

    仅以磨牙而充饥;

    每逢沙场争战日,

    以汗洗面复濯足;

    汝之父母共辛劳,

    相伴相随何曾分。

    空腹以行路,

    吐口中食以哺汝等;

    背负以行路,

    为使汝等长与男儿齐。

    风霜雪雨历辛苦,

    终将汝等育成人;

    挺身也是男儿肩,

    抬足亦可跨骟马。

    我们神圣皇后的心啊,

    明洁如经天之日,

    宽广似无涯海子。"(2)

    一席歌罢,老人已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包括他在内的其他经历过那一段黑暗岁月的老臣们抚今追昔,亦同样流下了热泪。

    "听听吧!我的儿子们,你们听清楚了吗?"成吉思汗终于开口了,"这就是我们蒙古人的过去。为了今天,我们征战、我们牺牲、我们流血、我们饱偿艰辛!我们无怨地吞咽着苦果,只为求今日盛绽的鲜花!我们终于做到了!为此我们不惜征战、不惜牺牲、不惜流血、不惜饱偿艰辛!那些充满苦难的黑暗日子终于过去了,但距今却并不遥远。我们不能忘记!术赤、察合台,如果在你们这一代就忘记了这一切,那么我们家族岂非要重蹈阿勒坛与忽察儿家族的命运吗?那么我们以铁血凝结而成的统一的蒙古,很快便会倒退回当年的悲惨之中去吗?"

    术赤与察合台相顾无言,同时在心中懊悔自己的冲动与不识大体。

    "察合台!"成吉思汗以严厉的目光盯视着他,"你今天的行为非常可耻!你怎么可以用捕风捉影的流言来中伤自己的兄长?术赤难道不是我的长子吗?自今以后谁也不许在传播这些没有根据的谣言,否则无论地位尊卑一律按大札撒令处死!"

    "喏!"从人齐声回答。

    受到诉责的察合台双膝跪倒,涕泣出声:

    "儿臣记住了。今后愿与术赤并肩协力,同心辅助父汗!哪个若起异心,当面砍死!哪个若敢逃跑,背后一刀!"

    "术赤呢?你怎么说?"成吉思汗问道。

    "察合台的话,儿臣无异议!"

    "很好,你们都是识大体的孩子。做为父亲,我为你们而骄傲!"

    成吉思汗大声道:"我现在以全蒙古人的可汗,长生青天的代表宣布,选立三子窝阔台为嗣。当我蒙长生天的召唤离开大地的时候,由他继承我的汗位,成为全蒙古新一代的共主!"

    这个突然提出的人选着实令众人吃惊,包括窝阔台本人同样感到无比的意外。众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直到许久才发现自己确实没听错。

    在这一刻之前,窝阔台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成为汗位的继承人。这瞬间降临的大任令他措手不及。

    "父汗,这……"

    成吉思汗以不可违逆的严厉目光制止了他,随即转向术赤与察合台。

    "你们俩以为如何?"

    术赤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声音依旧保持着冷峻。

    "父汗主宰一切,凡是你的命令,我都一体凛遵。今后与察合台、拖雷两兄弟共同辅助窝阔台,誓死效命!若存异心,死于非命!"

    察合台从不落后于术赤,立刻回答道:"窝阔台敦厚谨慎,具备王者气度,在我们兄弟之中最肖于父汗,我愿听从其指挥调遣。"

    "拖雷呢?说说看。"

    "父汗指定了兄长,我愿永远站立在他的身侧。他有遗忘,我来提醒;他打瞌睡,我来叫醒!做他的随从与马鞭。他下令时,第一个应声,无论如何决不缺席#烘他远征,为他奋战,直至自身听到长生青天召唤!"

    "忠诚的孩子,谢谢你。"

    成吉思汗对于拖雷的态度并不意外,这孩子从来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与过分的野望,是其难能可贵之处。但是,这并非属于一位大汗的品格。

    "窝阔台,该你说话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窝阔台的声音之中有着某种颤动的韵律,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平和的口调。他的激动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沉稳却总是有着父亲的影子。迟缓的语速几乎令人怀疑他有轻度的口吃。

    "父汗的命令,孩儿不能拒绝,因此无话可说,惟有勉力执行。我只是担心自己的子孙之中出现羊不吃的草,狗不食的肉,射不中身边的麋鹿,捉不住脚下的野鼠的无能之辈,不肖之徒。那时又将如何?"

    "窝阔台是深谋远虑的人!"

    全场的人都在静听成吉思汗父子之间的对话。窝阔台的话语体现出一种超越其他兄弟的老成持重,使得他们完全改变了对他的固有观感。同时也深深敬佩大汗的超凡眼光。

    与另几位兄弟相比,他也许稍欠激情与活力,但更为温和宽厚,最肖其父。他像他的父汗一样稳重沉着,头脑清醒。当然,在雄才大略,聪明睿智方面,他可能不及其父汗。但他也有胜过其父汗之处,那就是他为人比较善良纯朴,平易近人。较之其余兄弟有着更多的长处。

    在一片赞叹之声中,成吉思汗寻觅到了术赤苍白的面容。行将步入中年门槛的术赤此时已是蒙古的一代骁将,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与百折不挠的勇气以及一往无前的决心,这一点即使是成吉思汗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他酷肖年轻时代的自己。论及继承自己的大业并能将其发扬光大,术赤俨然是众兄弟之中的不二之选。凭心而论,成吉思汗确实动过立他的念头,但是每当接触到那双充满倔强与挑战之色的眼睛时,他的心中就会深深地打一个结,新结连旧结,结结相缠,纠葛不清。正是这样的执念最终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各方面都很平均,但信念力强,性情和善的窝阔台。至于二者之间的取舍是否合适,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即使睿智如大汗者,亦不能简单的做出确认。因此,对于术赤这种黯然的神情,成吉思汗未必没有预料到,甚至于还有着某种胜利般的快感。

    "我的儿子们,你们的领土不必并行。天下未知的领土辽阔无比,滔滔大河纵横交错,碧绿的草原接连天地,何处不可立国,何处不可为君?振奋你们的意志,抖擞你们的精神,用自己的力量来夺取属于自己的更加广阔的兀鲁思吧!"

    "喏!"

    "举起面前的美酒,让我们高歌畅饮!为行将到来的战斗;为可能面临的困难;为胜利、为牺牲、为荣耀、为死亡干杯吧!"

    "我们愿意战斗;我们不惧困难;我们享受胜利,我们接受牺牲;我们因荣耀而荣耀;我们含笑面对死亡!我们出征,不击溃敌军决不回头!我们上马,便不踏平敌人决不下马!让长生青天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走上战场!"

    众口一词,众志如山,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决死一战的豪情。对于术赤以外的其他人而言,这将是一次对未知神秘地区的探险,于荣誉与死亡边缘的不期而遇,而在术赤而已却有着或多或少的另一层涵义。

    "也许这一次,术赤会背叛自己吧。"突如其来的闪念划过成吉思汗的脑际。毕竟遭受了此次重击后,对方做出任何异乎寻常的举动都不足为奇。是未雨绸缪的加以防范还是听之任之的毫不理睬呢?然则,无论怎样这都是一场新的试练,是自己的也是术赤的。

    "我家的客人啊,你究竟是否可以成为真正的苍狼,就看这一次远征了。虽然你已经完成了许多的任务,通过了艰难的考验,但这一切还未足够啊,就如同我尚未得到证实一样。向着无限遥远曲折的道路飞奔吧,以无坚不摧的气势,无往不胜的勇气建立属于你自己的天地吧!展现出属于你自己的与众不同吧!未来属于你,也属于我!"

    酒宴的气氛是豪壮的,也是悲怆的,老将们在彼此问候着对方的身体,年轻人在畅想着未来的激战。惟有术赤,沉默不语,酒一杯一杯灌入他的腹内,他的脸色反而愈发苍白了。

    成吉思汗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面前来。

    "你身为主将,一身关系全军安危,切不可再向往常那样单独出猎了。"

    "父汗也要保重。"

    术赤的眼中再度浮现出那种令成吉思汗不快的对峙目光,这使得他的回答显得颇为粗鲁无礼。成吉思汗此次却并未心生不悦。但是,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父子间的这次简短的单独对话就这样结束了。然而,他们彼此都没有想到,这将是二人一生中最后一次交谈了。

    ※※※                            ※※※                         ※※※

    从纪元1219年的春天开始,蒙古草原上再度掀起战争的热浪。成吉思汗一边着手于战争准备,一边派出多路探子去侦察花剌子模的各种情报。他按照惯例,他命幼弟帖木格斡赤斤留守蒙古本地,其余老臣宿将一律随军出征,妻妾之中只带忽阑同行,耶律楚材也奉命随驾。

    征兵令向四面如飞般传递而出,调集各家那颜以及各个属国的兵马向指定地点——阿勒坛山南坡、也儿的石河和乌伦古湖之间的草原地带集中。

    这是一片地势雄伟,幅员辽阔的土地,仿佛是上天为积这令世人至今犹忆的暴风雨而预先准备下的集聚能量之所。北临阿勒坛山的崇山峻岭,无限林海,南面准噶尔盆地的浩瀚沙漠。由于无数条源自阿勒坛山顶融雪的无名河流的不懈灌溉,使得这片海拔低于一千米以下的亚高山牧场丰美异常,郁郁葱葱。远而观之,一碧如洗;近而察之,凝如翠玉。其间点缀以错落有致的冷杉、欧洲山杨、白桦、雪松、杨柳等等杂树林,形成了北亚地区独具特色的自然风情。那些山间溪流沿着错综复杂的山石岩壁飞流直下,跳跃跌宕,化作一条条如银胜雪的水之匹练,冲击着万古如兹的苍岩巨石。这些雪山河流在冲下高山后,在草原上渐渐汇聚起来,形成了也儿的石河、乌伦古湖和乌伦古河这样较大的水面。这其中,最大的河流当属也儿的石河,当它一路向西,吸纳了众多小河的能量后,径流和幅面迅速膨胀起来,水流的咆哮之声亦转而高亢起来,直至冲入西伯利亚寒带针叶丛林之前,依旧保持着清澈透明的雪山风韵。在它稍南的地方,有一条与之齐头并进的河流,那就是乌伦古河。它的流向在脱离山麓的怀抱后就在一片丘陵地带之中渐渐混入的沙石改变了水流的颜色,生满怪柳的河岸显得有些荒芜,预示着准噶尔沙漠边缘地带即将来临。幸而,这条河流相当乖巧地转了一个湾,避开了生命禁区的死亡邀约后,投入同名湖泊的怀抱之中。成吉思汗的蒙古军在翻越阿勒台山脉后,就是沿着河岸进入位于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叶密立(额敏)河河谷,然后绕过阿拉湖,通过号称"准噶尔盆地大门"的阿拉套山口,进入谢米列奇耶(或日杰惕速)平原,即所谓的"七河地区"。

    统治"七河之地"的领主阿儿思兰自从得到了讹答剌惨案的消息后,便判断成吉思汗决不会善罢甘休,因此早已秣兵厉马,只待宗主的召唤。当他得知蒙古军出兵的消息后立刻也起兵响应,在合牙里黑(今勒普辛斯克市与科帕尔市之间)与成吉思汗主力合流。在他不久之后,另两支人马也相继到来:畏兀儿亦都护巴尔术和阿力麻里(3)国王黑勒纳黑特勤(4)二军。但是,这并非成吉思汗的全部附属国,唐兀惕人的军队至今仍迟迟不至。最终,消息传来,唐兀惕主(中国史书称为神宗的)在权臣沙阿敢不的阻挠下,不但拒绝了发兵的命令,同时以傲慢口气回复道:"如果成吉思汗的力量不足,又何必自称大汗?"这种轻率的态度激怒了成吉思汗,并在日后引发了深刻的复仇行动。

    虽然缺少了唐兀惕的援军,这次的蒙古远征军依旧是整个草原上近几百年来从所未见的大军。合计超过二十万的战士(5)被集合起来,其规模超过伐金之战时的一倍以上。不久,这一股风暴将使西方的诸国发出末日的悲鸣。

    纪元1219年仲秋的某个清晨,蒙古军兵分几路,悄然渡过了划分蒙古与花剌子模国土地天然分界线乌浒河(锡尔河)。这是一条发源于天山山脉,最终注入咸海的内陆大河。成吉思汗驻马于蒙古一侧河岸旁的小山之上,俯视着脚下这条如同带子般闪着银色光泽的大河。如今,这条带子已经被几十道黑色的利刃斩得七零八落,难以为继。河的对岸,耸立着无数有着奇异尖顶的城市,里面居住着众多与蒙古人持有不同宗教,异样风俗的人民,再向后则是被浓密晨雾所遮蔽的神秘土地。

    对于成吉思汗而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新鲜的、不可预测的、富有挑战性的。对于挑战,他从不畏惧。

    "苍狼,迎上去吧!"

    他在心中向自己高声喝道。随即催动坐骑,飞驰下山。背后的阿巴该等怯薛歹不敢怠慢,同时纵马奔驰,追上自己的可汗。这一小队人马瞬间便融会在西征大军的洪流之中,再也无法分辩了……——

    (1)《秘史》原文为一首词意深邃悠扬的歌:

    合罕越高岭渡大水,

    所以出征长行者,

    唯思平定诸国矣。

    然凡有生之物皆无常也,

    若汝似大树之躯骤倾,

    则将似麻绩之百姓,

    其委之与谁乎?

    若汝似柱础之躯猝倾,

    则将以聚会之百姓,

    其委之与谁乎?

    所生英杰之四子中,

    其委之与谁乎?

    (2)关于这段追忆孛儿帖对二子的慈爱的动情话语,《秘史》记载为阔阔搠思所说,今为行文需要,改为豁儿赤,特此注释说明。

    "油一般温暖的心"(tosun duran qoru‘uldju),"乳一般圣洁的心"(s-n dj-r-gen)和"神圣母后"(boghda qatoun-k-),乃至"我们圣后和太阳一样光明,她的心和湖一样大"(boghda qatoun bidano naran mrtu gegeyen,na‘our mrtu delger setkil)等语句采自海涅士译本。汉译文为"冷其油怀,凝其乳心","如日之明,海之宽"。这是将孛儿帖正式封为圣人的起点,此后任何人也不再提及孛儿帖被掳之事了。这虽然只是一种巧妙的饰词,但也可以证明,成吉思汗的王权不仅仅是在政治关系与蒙古草原各部统一问题上进行了完全的整合重组,更是对私人道德理念与家庭关系乃至社会关系上进行了天翻地覆的改新与再构建。

    海子,也就是湖泊。

    (3)阿力麻里(Almal?q)在伊犁河谷一代,今固勒札附近。

    (4)黑勒纳黑特勤(So?qnaq-teg?n),此名采自《拉施特书》别列津译本以及原文。

    (5)这个数字是根据巴尔托德的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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