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网 书库 历史军事 苍狼与白鹿 正文 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五章 决战前夕

正文 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五章 决战前夕

小说:苍狼与白鹿| 作者:月之暗面| 类别:历史军事

    呜——呜——呜——

    熹微的晨光中传来悠长的号角之声,惊起宿鸟成群,发出苍惶的啼鸣,杂乱无章得穿过树林的一角,盘旋于夜色残象犹存的天空,小心地窥伺着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号角过后,隆隆的铁蹄踏地之声由远及近,从各个方向次第响起。初时如曳地沉雷,在遥远的天边鼓动;及近一转而为天河倒悬般的暴风骤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压制着世间万物,撼动着天地人心。

    这骇人的声势来自上万名蒙古骑兵,他们摆成看似散乱,实则有规的阵形,以汹涌澎湃之姿在这一望无垠的旷野上涌动,向着那傲然挺立于山岗之上的九尾白旄大纛下汇聚而去。

    巴图儿置身于这万名战士之中,感同身受着壮盛的军容,心情微妙地回忆起那些关于自己、关于心中那个不可磨灭的她的涓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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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腾汲思海(贝加尔湖)僻处蒙古草原的北端,实为终年苦寒之地。当匈奴统制草原之时,便是流放罪人之地——千余年前,一位名叫苏武的汉人使节在遭到扣压后便被流放于此,牧羊十载。其持节不降的忠贞品格,至今仍然做为一段佳话而流传着。然而,在此大湖西南一角上的巴儿忽真湾沿岸,却为一股终年不绝的暖水流所滋润,即使是寒冬时节也保有着宜人的温度。至若春日,湖边的柳树便会垂下万条赏心悦目的绿丝绦,掩映着茂盛的芦苇。苇从是侯鸟们的天堂,南来的大雁、斑头雁、鹈鸪、红嘴雁、遗鸥、灰鹤、野鸭子们在这里安家落户,欢好繁衍。如果运气好的时候,走过湖畔的人们会偶尔看到几只美丽的白天鹅和黑天鹅在澄碧的湖面上嬉戏遨游,优雅美丽的身影与水中蓝天白云的倒影相映衬,凝练为一幅颐和恬静的伊甸诗话。如果没有那次蒙古军的进攻,这里不谛是一处适合恋人白头偕老的情感天堂。

    巴图儿与忽阑的天堂是在几年之前兀洼思蔑儿乞惕部战败降伏于蒙古后被打碎的。如今心爱的女子忽阑也成为了铁木真的后宫妃子,他便怀着一颗凄惶无助的心情踏上了亡命之旅。然而,今日之草原何处非蒙古之地呢?尤其是深遭痛恨的蔑儿乞惕人,更是如围场之中的野兽,无路可逃。更何况,忽阑的音容笑冒始终不曾在他的心中脑际稍有淡泊,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深刻起来。与其象现在这样藏在深山老林中做一辈子野人,还不如赌上一局,或许情况反而会有转机。于是,他便乘着这次伐金扩军之机化名为斡亦剌族出身的亦勒赤台(1)混入蒙古军中,隶属于术赤麾下的右翼军。

    对于蒙古军,巴图儿是既畏惧又敬佩的。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可怕的战斗方式,兀洼思族人们在蒙古骑兵的面前如同被狂风扫荡的落叶枯草,掀翻、踏碎、化为齑粉。和对方相比,兀洼思人在战技方面也许并不逊色,所缺者是那种狼的锐利、狠辣与无情。自己如今置身于狼群之中,一旦身份泄漏,被撕为碎块自不待言。可是,若能在死前见忽阑一面,虽死何忧呢?但即使是这样的想法,现在看来也仅仅是一种难以达成的奢望。他发现,蒙古在成吉思汗的整合下,已经形成了一种严密的等级制度,以自己这样一个小小兵卒的身份,根本无法通过那些巡逻于宫帐四周的铜头铁额的怯薛军。

    “忽阑,难道我们今生真的难以再见了吗?”巴图儿心中长叹。

    就在他心事重重之际,远处那九尾白旄大纛之下,忽然想起了一阵动人心魄的鼙鼓之声!万名蒙古军伴随着鼓声同时发出了震惊四野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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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得知金国大军出击的消息后,成吉思汗便亲自率领中军部队离开了在汪古惕部的驻地,南下至乌沙堡(今内蒙古兴和西北),同时招回除攻略辽东的者别部队之外的各路人马,准备与金军决战。并按照惯例,举行了这次盛大的狩猎仪式。

    携着爱妻忽阑立身于高岗之上的他,俯视在原野间纵马奔腾、追逐猎物的健儿们,心潮起伏,久久难平。对于蒙古军的战斗力,他并无忧虑,此前几次与金军交战,都足以在野战中取得绝对的优势,但是他的头脑并未因此而发热,毕竟迄今为止所遭遇的都只是一些边防部队,无论数量与质量都无法代表敌人的实际水平。当面对真正的精锐主力之时,绝不会如过于轻松。这些精通中原兵法通古斯武士的战斗力,应该远远超过塔塔儿、克烈亦惕以及乃蛮的部队。因此,他的心中在兴奋之余也不免有些沉重。对于这场事关蒙古未来的决战,他必须慎重从事。

    正思索间,耶律阿海被一名怯薛歹引领着出现在他的身边。由于策动辽东契丹起义的功劳,他被召回,并被授予右翼千户之位。只听他禀报道:

    “大汗,金国使者来了。”

    “哦?是什么人?”成吉思汗缓缓问道。

    “说来凑巧,这人与臣下同为契丹族人,名唤石抹明安。”

    “石抹明安?对于此人你了解多少?”成吉思汗问道。

    “是位有勇有谋的人物,不过在金国军中并不得意。”耶律阿海回道。

    “是人才?你认为有可能将他策反吗?”

    “此人意志坚定,崇尚忠臣不事二主的古训,很难。”

    “是位忠诚的战士吗?很好,这样的人再多也不嫌多。我要亲自见见。”成吉思汗转向忽阑道,“狩猎之事,由你和博儿术来主持吧。”

    留下这句话后,成吉思汗命人牵过战马,飞身而上,带领着几名怯薛歹向宫帐的方向驰去。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阑向耶律阿海笑道:

    “你这几句话,又勾起了大汗的爱才之心了。”

    耶律阿海正要回话,忽见一名随成吉思汗离去的怯薛歹转头驰了回来,向他说道:“大汗命大人同往。”

    阿海闻言,向忽阑微笑致歉后,便上马随传令人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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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安在纳牙阿的引导下步入成吉思汗的宫帐,一路打量着,心中暗暗吃惊。他没想到,这些来自蛮荒之地的野人的军容居然如此整肃,纪律如此严明,尤其是眼前这座巨大的帐篷,华贵之中透出威严的气度,较之中都的大殿亦不逊色。

    “很威风啊,我大金当年也曾有过这样的声势,可是如今……”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强自压制了下去。身为使者,岂能先堕了自家的气势呢?使于四方,不辱使命的古训流过他的心间。当下,他稳步走入,一直来到成吉思汗面前站定,用冷傲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久闻其名的入侵者首领。

    一望之下,明安的心头又是一震。虽然不想比较,但是在头脑里却不得不承认,无论从气度还是仪表而言,当今的主君允济都无法望这个蛮酋的项背,如果成吉思汗是一只展翅高飞的苍鹰,那么允济充其量不过是一只永远离不开草窝的小鸡而已。虽然如此评价自己的主君未免过分,但是下意识的反应却实在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到此为止,他终于解开了此前始终缠绕心头的谜团,为何这些野蛮人可以横行于长城之北,将金国军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缩在坚固的城墙背后消极防御。四十五万军队,真的可以战胜他们吗?明安心中没底。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目前应该还没有掌握攻打坚固城市的技术,否则……,明安不敢想下去了。

    不过想法归想法,态度上毕竟还要保持上国天使的风度。于是,明安以冷冷的语气发话:

    “铁木真,你可知罪?”

    “哈哈哈——”以成吉思汗为首,帐内所有的蒙古人都朗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尔等大祸临头,还不知悔悟!”明安厉声喝道。

    这话一出,又引发了更为强烈的笑声。

    “笑吧,笑吧!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蛮人!我家完颜九斤大帅兵马一到,叫尔等化为齑粉!铁木真,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说罢,明安的鼻端之中发出微微的哼声。

    “完颜九斤?呵呵,这名字够有趣的。他的脑袋有九斤?还是生下来的时候有九斤?”成吉思汗笑问众将道,“你们谁能回答?”

    “大汗,这不难!”速不台道,“您给我一支金箭,我杀上前去,取了他的首级来,咱们一过称就知道了。要是首级没有九斤,那就是生下来有九斤!”

    “呵呵,好办法!我和你一起去!”

    忽必来拍了拍速不台的肩膀赞道。

    “真是不知死的鬼啊!”明安咬牙道,“我家九斤大帅,武威轰传天下,也只有尔等这些来自荒蛮之地的孤陋寡闻之辈才会如此大惊小怪!胡沙虎副元帅也是英雄无敌!”

    “好一个英雄无敌啊!就是那位假扮女人才逃出抚州的胡沙虎吗?”

    木华黎微笑道。

    “手下败将还敢回来啊!别的不敢说,脸皮之厚,我倒是自愧不如。就算他厚颜无敌吧!”

    别勒古台仰天大笑道。

    “铁木真,你的手下还真是喜欢说大话啊。四十五万大军杀来,叫你们个个人头落地。”

    明安脸色不变,口调冷利。

    “我看你才是说大话呢!”成吉思汗还之以冷笑,“那个九斤还是八两的就是要你来这里虚声恫吓的吗?”

    “哼哼,是不是虚言,等开仗后你就知道了!我军本可选轻骑倍道兼程,克日进剿,将尔等一网打尽。然我家九斤元帅体苍天有好生之德,且生性不喜鸡鸣狗盗之行,这才命我前来晓谕厉害,教化汝等迷途知返,速速退兵!铁木真,我大金立国百年,幅员万里,如同浩瀚之海,尔等相形之下,不过是一掬细沙而已!纵然蚍蜉撼树,焉能动我半分根基?听我良言相劝,赶紧竖起降旗,同我到九斤元帅军门归顺,我大金乃王道之国,或可念尔助征塔塔儿之功,饶尔不死,令尔返归漠北,得全首领。如若执迷不悟,天兵一到,尔等后悔没及!”

    明安双目放光,在宫帐中指天划地的样子激起了众将的怒火,大家七嘴八舌得斥骂道:

    “狂妄的家伙,居然满口胡言!”

    “无能的鼠辈,就会耍嘴皮子吗?”

    “有本事在战场上比划比划,倒要看你们有几斤几两!”

    “我们蒙古大漠有得是万里黄沙,就算真的是大海,也叫你变成平地!”

    “对于这种家伙,还有什么话好说,一刀宰了就是!”

    “对啊,和金人开战,正好拿他的脑袋来祭我们的大纛!”

    “只怕他的血太臭,天神大人会不喜欢的。”

    “那就随便拉到哪里去喂狗吧!”

    在一片声浪之中,只有成吉思汗、军师月忽难、耶律阿海以及命操人手的明安本人一言不发。稍顷,成吉思汗忽然一摆手,众人立时安静了下来,目光同时集中到他的脸上。他却将目光投向月忽难。

    感受到主君询问的目光,月忽难缓缓开口道:“中原人有句话叫:两国交锋,不斩来使。我们若是在战场上杀了此人,那是英雄好汉的举动。可是他如今孤身来此,要是一刀杀了,未免令人耻笑我们欺负人。不过他口出狂言之罪却也不可轻易放过。大汗啊,我看不如将他先关押起来,待我们破了金军后,让他看看究竟是谁在虚言恫吓。”

    “好,就依军师之策。耶律阿海,这个明安就交予你来看管。”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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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成吉思汗接待金使明安之时,猎场之上却发生了一件变故。

    狩猎一开,术赤立刻策马飞奔,直冲向正前方的一群麋鹿。与他同时发现猎物的还有一人,却是二子察合台。

    近年来,随着年岁渐长,察合台对这位兄长的出身来历也略有所知。尤其是那关于其出身的传说,令他对术赤产生了莫名的反感。这个家伙不是父亲的儿子,怎么可以出现在自己的家中呢?父亲居然还使他成为四兄弟中独当一面率军远征的第一人。如果换做自己的话,孛罗兀勒就不会战死,蒙古苍狼的后裔,永远会胜过蔑儿乞惕的杂种!因此,自从伐金作战开始后,察合台始终在暗中与术赤竞争着。

    “哧——”术赤一箭飞出,射倒了一只麋鹿。察合台见状,自不怠慢,抬手也是一箭,射杀了另外一只麋鹿。术赤见有对手,雄心陡起,当即催马向前,连发三箭,又有三头麋鹿应弦而倒。鹿群在连遭攻击后开始分成几股逃走,术赤瞧准其中数量最多的一群,紧追不放。忽然听到斜刺里马蹄声疾,转头一看,见察合台也跟了上来。

    术赤心中奇怪,暗想他怎么老跟着自己呢?然而当此逐鹿之际,也顾不得多想,当下搭箭在弦,瞄准前面最大的一头麋鹿正要射出,早有一箭飞来,将那鹿射倒。射箭者正是察合台。这下,术赤心中好生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狠狠瞪了察合台一眼,继续射鹿。

    就这样,两兄弟你一箭,我一箭,将面前的鹿射杀大半。正猎得兴起,忽然发现残存的鹿群中一阵大乱,开始四散奔逃。术赤定睛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但见草丛中赫然走出一只足有一人半高的大熊。

    熊这种猛兽,术赤并非没有见过,但是形体如此巨大的,却是头一次见到。他不知道,眼前的这种动物并非普通的熊,真正的名字叫做羆,俗称人熊,力大无穷,能食狮虎,乃是熊类之中最为残忍暴戾的一种。

    被这猛兽一惊,术赤胯下的战马长嘶一声,几乎人立了起来。幸亏术赤骑术精绝,身子疾速前倾,贴于马背之上,双脚牢牢扣住马镫,这才不至落马。饶是如此,却也惊出一身冷汗。当下他不及多想,转头向察合台叫道:

    “二弟快去多叫些人来,我在这里抵挡一阵!”

    察合台也看到了那羆,所幸者离得较远,战马并未受惊,不过心中的畏惧之意也是大盛。听到术赤的叫声,也不答话,拨马便跑。但是他的心中却并无搬请救兵的意思。反而觉得,如果术赤死在这里,对于全家反而更好一些,因此他跑出数里,遇到了几路射猎部队,却对术赤的危局只字不提,径自向别处去了。

    不提察合台隐瞒危险,再说术赤。他见兄弟安然离去,心神稍定,回头再看那羆已经摇摇摆摆得自草丛中走出,距离自己不过十丈之遥。术赤不及多想,抬手便射出一箭。那羆看上去蠢笨,其实甚是灵巧,那箭逼进面门之时,只见它将巨爪一挥,那疾飞的箭簇便如一根被风吹飞的稻草般飘得不知去向了,同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嚎叫,飞扑向术赤。

    术赤见势不妙,欲拨马向后退却,但是胯下的战马却只是刨蹄、嘶叫,除了全身哆嗦以外,竟是一步不动。蒙古战马原本最服主令,然则今日所遇者实乃天下猛兽之最强者,早已畏惧慑服,竟是一动也不敢动。

    “糟糕!”

    术赤心中暗叫不妙,眼见那羆已经逼进到丈余,只得翻身下马,向一旁退开。刚刚闪出数步,那羆已经到了战马之前,巨掌挥出,登时将战马的马头被打得从中断绝,直飞出一丈开外,掉落在草丛之中。那马连一声哀鸣都不及发出,脖腔中鲜血狂喷,残尸栽倒在地。

    面临巨大的危险,术赤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到此为止了吗?我的人生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不能战死沙场,未免可惜了。不过也不算遗憾,至少察合台跑掉了。母亲的伤心也会减少一些吧?至于自己也只能说抱歉了。父亲会为我的死去而伤心吗?也许他只会为丢掉我这个麻烦而感到轻松吧?”

    心念电闪之间,术赤在行动上并未放弃。他再度射出了一箭。当然,他心中明白,这不会有任何结果,因此根本不去查看,只是迅速丢掉弓箭,拔出来腰间的佩刀。

    “噢呼呼呼呼呼——”术赤摇动佩刀,口中发出有节奏的狩猎呼喝,围着羆转动。

    羆攻击了。强烈的劲风伴随着巨爪有力地拍击,扑面而来。术赤不敢力敌,只有躲避。然而,他的身子还没站稳,羆的第二击转瞬即至。术赤再度闪开。一时间,兽进人退,相持不下。很快,术赤便发现这只形体巨大的野兽有着超乎想象的灵活,而失去战马的自己在地面上却显得步履蹒跚,动作迟钝。终于,术赤的佩刀未能躲开羆的巨掌击打,但觉手臂剧震,半边身子发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好个术赤,脚下借力使力,身子向旁斜飞出去,人刚刚飞到半空,便听到身后发出沉闷的“扑”的一响。落地回首看时,但见自己适才所站的地面上被羆那蒲扇般的巨爪砸出了一个径有半尺的浅坑。见此情景,术赤暗道一声“侥幸”,只觉一颗心被惊得砰砰乱跳。暗想:若非自己见机得早,此时只怕早已骨断筋折。那羆一击不中,不容术赤喘息,仰天发出一声怪吼,再度扑上前来。

    术赤失了兵器,形势愈见危急。马上游牧民族因为常年生活于马背之上,双腿的骨骼往往呈罗圈般畸形,一旦落在地面,反而不良于行。今天,术赤正是吃了这个亏。三退两闪之间,已是身临绝境。他向后复退一步,忽觉脚下一绊,身子失去平衡,一跤仰天摔倒。原来是一根横地的朽木将他绊倒。

    那羆见术赤倒地,登时人立了起来,双爪上举,将整个人都罩在一片象征死亡恐怖的阴影之中。术赤无可与抗,只得闭目待死。忽听头顶掠过箭羽震动空气的尖啸,随即那羆发出一声暴吼,沉重的脚爪猛烈的踏着地面,“腾腾”几声后,就传来了如同被伐断的大树轰然倒地之声,接着又是一阵阴哑的嘶吼,便不再出声了。术赤奇怪得挣开了眼睛,发现那羆居然业已倒在距自己一丈开外的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死了。定睛细看,只见它的咽喉部位那一小块白色三角毛皮之间赫然插着一支雕翎箭。箭尾因羆倒地所震,犹自微微颤动。

    术赤犹自惊魂未定,几乎怀疑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耳听蹄声踏踏,一骑已经来到他的身边,骑者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将他搀起,口中说道:“大殿下受惊了。”

    术赤这才仔细打量来者,见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相貌生得相当英俊,看穿着打扮是一名普通道蒙古军。

    “这熊是你射死的?”

    术赤见他带着弓箭,开言问道。

    “正是。”那人点头道。

    “好准的箭法!”

    术赤欢喜得拍了他的肩膀一把,忽然想到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连忙躬身道:

    “恩人在上,受术赤一拜。”

    那人连忙伸手扶住,连声道:“大殿下折杀小人了,小人救护来迟,让殿下受惊了。小人有罪。”

    二人互相逊谢了一阵,术赤问起对方的名字,那人回答道:“小人是斡亦剌部出身,名叫亦勒赤台。”

    原来,射杀巨羆救下术赤的正是心怀忽阑而混入蒙古军的巴图儿。此后,他将以亦勒赤台之名而进入成吉思汗的故事之中,我们也将以此名称之。狩猎一开始,他为了掩人耳目,没打算施展自己的神射手段,跟着大队奔跑一阵之后便诈称马腿扭伤,脱离本队,钻入树林中休息。没想到正好撞见术赤被巨羆所逼,险些丧命。出手之时,他只是激于救人心切,并不知道遇险之人便是术赤。这种怪兽在他而言,也是平生未见,不过在他潜藏于深山之时,曾经遇到过一位老猎手,向他传授过许多狩猎经验。他知道,熊类动物全身皆坚硬似铁,惟有咽喉部位最为柔软,是其致命之处。因此他乘那羆人立而起之机,瞄准那个部位一箭射去,居然真的取了猛兽的性命。

    当下,术赤问道:“看恩人的样子,似乎也是我蒙古军中的好汉,不知在哪位将军麾下供职?”

    亦勒赤台躬身道:“小人正是隶属于大殿下麾下右翼军的一名小卒。”

    术赤闻言,连称罪过道:“术赤有眼无珠,居然险些埋没了恩人这样一位勇士。”

    “大殿下千万不可再称小人为恩人什么的,小人身为下属,保护主将原是分内之事。”

    “恩人如此谦虚,术赤也不便强迫。不过我平生最敬勇士,你又救了我的性命,怎能再以下属相待?我有一个提议,请不要拒绝。”

    “大殿下但有所命,小人自当遵从。”

    “好,那你我今日便对着长生青天为誓,结为安答!如果再推辞,便是瞧不起我术赤!”

    亦勒赤台略一迟疑,心中于瞬间有了决断,当即点头道:

    “大殿下既然如此厚爱,小人不敢推脱。”

    术赤大喜,携了亦勒赤台的手一齐跪倒,向天叩首。然后各自拔出腰间的匕首,割破手指,歃血为盟。行礼已毕,术赤将自己的黄金腰带解下赠与亦勒赤台,亦勒赤台也将自己的长弓取下,回赠给术赤。二人一叙年庚,亦勒赤台为长,术赤当即呼之为兄,重新跪倒施礼。亦勒赤台推却不过,只得受了他三个头。

    二人结为安答,在术赤心中是万分高兴,然而亦勒赤台却别有打算。对于夺去自己爱人的成吉思汗,他本身是全无任何好感,甚至有着深切的恨意,而术赤因为出身悬案而遭到成吉思汗疏远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他深知,单凭自己的力量,一辈子也无法动摇蒙古帝国的根基,如今有了术赤这层关系,或许可以乘机离间其父子,策动他们自相残杀,无论谁杀掉谁都是为自己报了仇。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乘机夺回忽阑。

    不知这位安答包藏祸心的术赤,兴高采烈得拉着亦勒赤台的手,与他合力将羆的尸体拴在马后,然后赶着马一同走出树林,去寻大部队。行不数里之遥,他们便与一小队蒙古军汇合。大家见术赤形容狼狈,连忙问安。术赤就把遇险获救之事叙说了一番。众人直听得心动神摇,一边向术赤道惊,同时又齐声盛赞亦勒赤台箭法如神。当下,有人让出两匹马给二人骑,簇拥了他们往九尾白旄大纛下而去。

    很快的,这件事情被报到了忽阑与博儿术的面前。二人闻言,俱是一惊。连忙加派人手前往保护,直到术赤来到面前,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当忽阑看到术赤身边的亦勒赤台的时候,不禁心头大震,仿佛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倒流,逆冲而起,拥挤在头脑中,嗡嗡巨响。

    “是他#蝴来做什么?!难道是被发现了?”

    忽阑心烦意乱地想着。即使冷静如她,在这瞬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心中的纷乱。对于这位旧日恋人,忽阑的心理是相当矛盾的。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可以说是对他的一种背叛。虽然这样的背叛可以冠以拯救全族的堂皇名号,但就其本质而言,背叛就是背叛,即使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也无法抹去这两个字所留下的深深烙印。

    关于术赤如何拉着亦勒赤台向众人介绍自己获救的经过,如何说明已经和对方结为安答的始末缘由,忽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只是直勾勾得盯视着亦勒赤台的脸,打算从上面寻找出某种答案。然而,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答案呢?难以索解,亦无从索解。

    “参见忽阑可贺敦。”

    亦勒赤台的问候将她从迷惘中惊醒。她本能得后退几步,盯视着亦勒赤台,一言不发。

    术赤见情状有异,只道是忽阑见了生人有些排斥,连忙上前道:

    “这位亦勒赤台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是我的安答。”

    “哦。”忽阑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

    然而,敏锐如她,立刻对亦勒赤台的用心又油然生疑。不过,在这个场合里又难以启齿,只好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示意让博儿术代替自己来处理眼前的事情。她自己则在心中默默祝告着:

    “长生天保佑,千万别让大汗看到他。”

    ※※※                          ※※※                          ※※※

    长夜凄清,月色如水。也照明堂,也照囚人。

    从上国天使沦落为阶下之囚的明安,心情却并无丝毫颓唐之意,反而显得兴致勃勃。他背负了双手,透过囚室的小窗,遥望夜空,信口吟诵道: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吟罢,转念想到自己现在所处之地并非什么高楼,只是一间简陋的囚室之时,不免哑然失笑,微微摇头。想到自己在金国军中屡遭贬斥,出使蒙古又遭囚禁,人生际遇之多桀,这运气也着实是忒的不佳。

    “呵呵,老兄好兴致啊。这一首李白的《关山月》经老兄辅以戎马倥偬间一腔沉郁之情吟诵而出,苍凉之中犹见雄浑之韵味,别具一番武人风骨啊!”

    赞叹声中,耶律阿海的身形出现在囚室的铁栅栏门外。他示意身旁的士兵打开牢门,自己提了一只红木食盒走入室内,笑吟吟得对明安道:

    “有好诗而无好酒,岂非如无盐之肴,缺了些许兴味?小弟料到老兄长夜无聊,是以略备薄酒,与你共度难消之永夜。”

    明安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依旧遥望夜空,毫无理睬之意。耶律阿海受此冷遇,也不着恼,自顾自得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囚室里的小桌上打开,取出杯盏、酒壶、筷箸与数碟小菜,继续微笑道:

    “军旅之间简陋了些,老兄勿嫌。”

    说着,拿起酒壶将两只杯子斟满,举起其中一杯致意道:“小弟先干为敬。”

    明安依旧无动于衷,连背心的衣服也无一丝波动。

    耶律阿海忽然神色一肃,朗声道:“大汗明日会战金军,兄之首级即为出征祭旗之物,特赐断头酒予兄,兄可敢饮?”

    此言一出,明安倏然回首,来至桌旁,伸手拿起酒杯送至唇边,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放回桌面,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老兄为何发笑?”

    耶律阿海故作惊奇地问道。

    明安并不即刻回答,犹自笑声不住,直至余音渐止方才冷声道:

    “人言成吉思汗一代人杰,原来也不过如此。我明安聪明一世,却误信人言,丧身于庸人之手,宁不可笑?”

    “我兄提到的人言,是来自耶律留哥大人吧?”耶律阿海突然发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明安心中微微一动。

    “呵呵,也不如何。不过小弟这里有一封书信,我兄不妨看看。”

    耶律阿海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书信,放在明安的面前。

    明安狐疑得看了阿海一眼,这才拿起书信打开看了一时,这才抬头道:

    “你也认识留哥大人?”

    “不错,小弟不才,蒙留哥大人信任,以使者身份求援于蒙古,蒙大汗高义应允,遣其麾下大将者别率两万精骑往助。据最新战报,留哥大人的兵马已经与之合流,正欲谋攻辽阳。大汗传令,一旦攻取辽阳,将以辽东之地予我契丹为复国之地。”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明安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前探,一双发亮的眸子凝视着耶律阿海的双眼,追问道,“成吉思汗真的答应了吗?”

    “兵马已到,岂能有假?我兄便是信不过我,还不信不过留哥大人的手迹吗?”

    耶律阿海目不转睛得回望明安,面色坦然。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我契丹复兴有望了!”

    明安仰望苍天,朗声大笑起来。

    耶律阿海也激动得点着头,连声道:

    “是啊,是啊,百年之仇,终有洗雪之日!”

    “好!我明安得此佳音,纵然一死,夫复何求!来,我将金国兵马的详情一一说与你知,也好助蒙古军战而胜之!”

    当下,明安将酒壶杯盏等物铺排开来,权作地图,然后将手指向酒壶道:“这里便是野狐岭,诚乃塞北要隘,制高之点。此次金人出兵,兵锋直指此处,凭险列阵,以为与蒙古军决战之地……”

    耶律阿海一边听,一边点头,将明安之言一一记下。是夜,二人秉烛夜谈,彻夜未眠……——

    (1)历史上真正的亦勒赤台是成吉思汗的侄子。关于他的情况参阅本书第四十五章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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