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网 书库 历史军事 苍狼与白鹿 正文 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二章 童年的故事

正文 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二章 童年的故事

小说:苍狼与白鹿| 作者:月之暗面| 类别:历史军事

    第二章 童年的故事

    眼见母子二人即将命丧火窟之际,帐幕的门忽然再度被打开了。新鲜空气的流入,立刻将弥漫的烟雾稍稍驱退了一些。

    即使已经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睛,诃额伦依旧紧抱着小铁木真不放。她大声咳嗽着,试图看清眼前突然发生的变化,但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凭借着听觉感知到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诃额伦!你在哪里?”

    那人显然是因为浓烟遮目而同样看不清母子两人的位置,因而大声呼叫起来。

    熟悉的声音传入诃额伦的耳鼓,却不谛于一道希望的阳光刺破幽暗的地狱,将生机的欢乐直接送入人心。

    “没错,是也速该!”

    诃额伦心头大震,随即狂喜地回应道:

    “也速该!我在这儿,我和孩子在这儿!”

    冒烟突火而入的也速该发出欣喜的欢呼,认准了方向,一个健步就冲到了妻子和孩子的身边。当此时节,他无暇安慰妻子,亦不及检视孩子,闪电般伸出有力的臂膀,将母子二人一齐抱了起来,转身向帐幕外冲去。

    就在这一瞬间,烈火已经重新将门口封锁起来,发出示威似的“呼呼”声。看情形,从这里已经冲不出去了。

    “怎么办?”

    在战场上面对刀枪箭雨亦无丝毫犹豫的也速该猝然停住了身形。如果此时是他孤身一人,凭着矫健的身手,纵然火势再大也拦他不住。然则,多了怀中这一对母子后,他却不敢以身犯险了。

    “别管我,带上孩子快走!”

    诃额伦叫道。也速该的出现使她的心情立刻抒展起来。至少儿子可以得救了,其余的事情她已毫不在意。

    “胡说!”

    也速该沉声低吼着,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再耽误下去,谁也逃不掉了!”

    诃额伦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也速该却根本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迅速扫视着这间熟悉的帐幕,紧张地寻找着新的出路。

    火势并不怜恤这一家三口的短暂相聚,继续肆虐扩张,四合而至,将他们包围在中间。火苗狂乱,一如葬礼上珊蛮巫师们围绕着死者的起舞。灼热的气流将诃额伦的鬓发烫得卷曲了起来,更令她的心焦虑如焚。

    “抛下我,保住儿子!”

    她第三次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你们两个,我都要!”

    也速该不为所动,同时也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其意坚如磐石,任何力量都无法动摇。

    正当危急之际,帐幕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叫声:

    “也速该,往这里来!”

    也速该闻听此言,不及多想便朝着声音的来路冲去。同时振气吐声,高声喊道:

    “我到了!”

    “拔刀,劈!”

    因着那个声音的指示,也速该以左臂抱紧母子俩,右手微动之间,一声龙吟,战刀出鞘,毫不停留便挥了出去。

    “嗤”的一声,锋锐的刀刃立刻划破了帐幕之壁,紧跟着,整个人便如脱衔之箭般从裂口中弹射而出。

    诃额伦只觉清新的空气扑面涌来,几乎使她的肺部应接不暇。睁眼看时,明媚的阳光近在眼前。这里的火势显然已经被人为扑打了下去,因此他们三人得以一口气突破火圈,重获新生。

    “脱险了!”

    诃额伦的头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整个人便软软得瘫在也速该的怀中,随即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                          ※※※

    产后剧烈运动并受了风,再加上火灾之中的惊吓,使得她的健康严重受损。自从昏倒后便发起了持续不退的高烧,人也始终陷于无边的昏迷之中,在生与死的交界之间徘徊往复。但是,草原民族的坚韧最终驱退了病魔,在昏迷多日后,她的烧奇迹般得退了热。当她睁开朦胧的双眼,抱着婴儿的也速该立刻出现在她的眼中。

    她在丈夫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温和与慈爱。这位以胆识与勇武名扬于世,让其他部族闻风丧胆的盖世豪杰,此时却完全化身为一个初为人父的毛头小伙子,面对哇哇大哭的小铁木真显得手足无措。诃额伦笑了,自从遭遇抢亲后第一次笑了。

    “你终于醒了。”

    看到妻子睁开了眼睛,也速该的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兴奋。

    看到丈夫那充满血丝的眼睛,诃额伦心中微微感动起来。也许,这才是丈夫最为真实的一面吧。平时将炽烈的爱意掩藏于心底,却在危难关头突然爆发出来,形成沛然无穷的力量。这爱的力量是那样的强大,以至于无情的烈火也难以阻挡。这,就是草原汉子,他们的心永远火热,他们的行动永远比言语更为铿锵有力!

    “在火场里,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

    产期过后的一个夜晚,在激情的喘息之间,诃额伦轻声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以更为激烈的动作来做为回应。他显然是在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

    “别躲闪了,你分明知道答案的。”

    女人不肯罢休,黑夜里两只明亮的眼睛烁烁放光,似乎要穿透男人为心穿上的层层铠甲。

    似为女人目光所逼,男人终于在呼出一口长气后回答道:

    “我当时也没想别的,只觉得既然是夫妻父子,那就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多么简单的信念。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誓言。一个女人得夫如此,一生夫复何求?

    女人没有说话,她只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正有一种温温热热的液体在缓缓溢出……

    许多年后,当她以可贺敦(王后)的身份坐在黄金大帐中,接受铁木真拜贺的时候,谈起当初起名的缘由时,说了如下的话:“你父亲是爱你的。虽然他给你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我至今也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要用敌人的血喂养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孩子会如苍狼般矫健,白鹿般神骏’。也许这才是众多答案中最为接近他心中的想法吧。”

    ※※※                          ※※※                       ※※※

    铁木真诞生的时候,正是蒙古草原最为黑暗的年代。由分裂与征战、屠杀与死亡、奸淫与焚烧、掠夺与强占、大义凛然与卑劣无耻、英雄壮举与阴谋诡计所组成的光与暗的镇魂曲响彻在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克烈亦惕、扎答阑、乞尔吉斯、塔塔尔、蔑尔乞、乃蛮、汪古、康里等等诸部落为了争夺对草原的控制权,你争我夺,难解难分。而由也速该领导的蒙古乞牙惕部也无可避免得加入了这场无休止的大混战。铁木真的降生,正处于整个斗争的最高氵朝。

    在铁木真出生之前的年代里,蒙古草原始终掌握在一些较为统一的大部族手中,如果按时间顺序排列依次为:匈奴、柔然、突厥、回鹘。其中,当最为温和且善于学习的回鹘人统治草原的时代,曾经建立过相当辉煌的文明。可惜的是,这种文明的进步却往往会消磨游牧民族的锐气,当一支来自叶尼塞河上游的野蛮部落——乞尔吉斯人在西元十世纪初发动突然袭击的时候,回鹘帝国就在战鼓声中土崩瓦解了。他们不得不退出草原,向西方和南方迁移,草原的文艺复兴时代轰然落幕。接下来的八十年,乞尔吉斯人没有为草原留下任何值得纪念的人或事,但是他们却恢复了起自匈奴,至突厥失败以来终断了一个多世纪的对南方定居民族的骚扰和掠夺传统,直至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帝国崛起,才结束了他们对草原的统治。但是,接触中国文明后的契丹人似乎对蒙古草原不感兴趣。虽然他们本身也属于草原民族的一支,他们却对南方文明所带来的富庶更为热衷,他们甚至要请回鹘人重归旧地,可那些已经习惯于经营塔里木绿洲农业和河西走廊商业的回鹘人拒绝放弃眼前安逸的生活,重新将自己投入危险的草原。于是,在此后的近二百年岁月中,蒙古草原如同一个孤儿般被彻底遗弃于人类文明的主流之外,被世界所遗忘。

    蒙古部族,在这个动乱年代里,也同样分裂为若干小部族。也速该父子就属于其中之一的乞牙惕氏,这一族是蒙古人的第一个汗——海都的直系后裔。其始祖是海都汗的长子伯升豁尔多黑申。而海都的另一个儿子察剌孩领忽则留下了“泰亦赤兀惕”一族。代表蒙古第一代王朝最强盛时代的合不勒汗就出身于乞牙惕—系,他的威名令南方已取代契丹统治中国北方的女真族所建立的金国也不得不对其示好,邀其前往北京宫庭作客,甚至容忍了他因不明宫庭礼数对皇帝做出的冒犯之举。继承他的是出身于另一王族——泰亦赤兀惕系的俺巴孩汗。在他这一代,由于金国畏惧蒙古人的强大,暗中支持塔塔儿人与蒙古交战,他在这场战争中遭到失败并被俘送金国,惨遭处决。之后继位的呼图剌汗又是出身于孛儿只斤氏,但他的权威已不及前代,蒙古部落之间不再团结。最终在捕鱼儿湖之战中惨败于金——塔塔尔联军,他本人及其七个兄弟也于此战中悉数阵亡,从而直接倒致了蒙古第一王朝的总崩溃。于是,蒙古人中再无可汗,做为末代可汗侄儿的也速该也仅仅是一个支族族长的普通身份,以“把阿秃儿”称号终其一生。

    蒙古部在分裂后,便从未停止过内讧。各个部落之间失去了维系的纽带后便自行其是起来。在这困苦贫瘠的草原上,往往因为一小块牧场的归属就会在这些本是同根生的部落之间引发械斗乃至爆发大战。连续不断的争战之下,彼此仇视的种子便扎下了根,深埋于人心之中。即使是亲如乞牙惕与泰亦赤兀惕这样的一根藤上的两颗果实,也貌合神离,进而明争暗斗。包括这次企图杀害诃额伦母子的阴谋,经过详细推审当事人后,也终于露出了其背后来自泰亦赤兀惕首领塔儿忽台的魔爪。

    铁木真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蒙古民族前途晦暗不明的时候。继他之后,诃额伦又分别生下了合撒儿(Qasar)(1)、合赤温(Qa)和帖木格(Temuge)。而也速该的另一个妻子速赤吉勒(2)也生下了两个孩子——别克帖儿(Bekter)和别勒古台(Belgutai)。在也速该的眼中,这些孩子没有嫡庶之分。他从不会特意关照他们其中的某一个,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来指导他们,教育他们。没有哪个孩子可能从他那里得到多余的什么,也不会有哪一个会被故意忽视。

    作为正室的诃额伦,也采取了与丈夫完全相同的政策,对六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并不因别克帖儿与别勒古台身非己出便有所歧视。铁木真他们有的东西,这两个孩子也必然会有一份相同的。她最常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就是关于乞牙惕部那位神密祖先阿兰豁兰夫人训子的故事。这位专奇女性在某一天将自已的五个儿子召集到面前,交给他们每人一支箭,命他们折断,这些最早的把阿秃儿们毫不费力得做到了。然后她将另外五支箭用一根羊毛绳绑成一束,命他们逐一挑战。这次当然没有人能办到。她对他们说:“我的五个孩子啊!你们就如同这五支箭。单独一支,即使再锐利,也会被人轻易折断。如果你们团结在一起,就会象这束箭一样,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们。”这件教育子女的事情深得丈夫也速该的赞许。由此可见,诃额伦是一个聪慧宽厚,见识非凡的女子。

    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不知道当时的铁木真是否能完全理解。但是,可以相信的是,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以自己的行动来实践了这个故事,不但团结了自已的兄弟,更团结起了更多的蒙古人。

    作为长子的铁木真,正是在这种没有任何特殊宠爱的环境中,自由自在得成长起来。虽然那是一个物质极端匮乏,精神极度荒漠化的时代。但是,他依旧如顽强的野草般执扭地成长着。

    欠缺教养是蒙古部落之中的普遍现象。由于没有本民族的文字,使得他们之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文盲。能认得几个突厥文字的人已经是了不起的智者了。因此,大人们的粗鲁也就毫无例外的由这些少年们来继承了。即使铁木真是族长的儿子,他也不会被同龄人所看重,绝对的无政府状态下,倒也创造了一个没有等级观念的“民主”氛围。

    这些精力过剩,却又无纪律牵绊的孩子们一旦聚集在一起,就如同一堆干透的柴火,只须微弱的火星便会引起连锁反应式的燃烧。而燃烧的方式便是诉诸武力。在这个崇尚力量,强者为尊的时代里,孩童之间的争斗几乎是家常便饭。因此,在铁木真童年的回忆之中,除了一场又一场的厮打与争执之外,再没有更多值得纪念的事情了。至于那些看着铁木真本人在成长起来的大人们眼中,却有着不同的印象。

    “你小时候就象一匹没笼头的野马。”

    这是大约二十年后,一位叫做蒙力克的老人在喝醉酒后吐出的真言。而当铁木真还在幼年的时候,他还是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他出身于晃豁坛一族,此时是也速该的一名得力部下。火灾那天,正是他和他的父亲察剌合扑灭了帐幕之外那一处的烈火,为也速该指出突破方向的也是察剌合。这一对父子,是铁木真童年记忆中待自己最为和善的两位大人了。

    “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全营地的大人们都对你心怀戒惧呢。别看你那时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却比同龄人都要高大许多,肩膀的宽度都快赶上我了。而性格呢?几乎就是你父亲的翻版,同样的沉默稳重,不苟言笑。”

    忽然听到别人讲述自己的过去,铁木真也很感兴趣,于是继续追问着。有了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后,蒙力克谈兴大盛,就继续侃侃而谈起来。

    “你在那个时候就有着与众不同的表现。尤其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即使是大人也很难做到,可你偏偏做到了。那时候,你从不轻易与人发生争斗,可是一旦发生对立,就会立刻变成一头疯狂的恶狼。”

    “呵呵,这个比喻倒蛮有趣的。”

    一旦提及狼这种动物,尤其是有人将自己比喻为那种动物,铁木真就会从心底里生出极大的快慰来。于是,他促使蒙力克继续讲下去。

    “别着急,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对峙的时候,你不象别人那样口沫横飞地大叫大嚷,反而很安静,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着,即使是再难听的侮辱与咒骂你也不会因之稍动。除了以刀子般闪亮的目光盯视对方之外,什么也不做。到了这样的时候,对方就会以为你胆怯了,于是愈发得意洋洋。然而,就趁着对方这松懈的一刻,你就立刻如一头捕食黄羊的黑豹般猛扑上去,劈头盖脸地以拳脚相加,直到将对方打倒在地。”

    “原来我居然还有如此‘英勇’的时候啊。”

    铁木真笑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对儿时行为的几分检讨之色。

    “还不止如此呢。”蒙力克大笑一阵后又道,“一般来说,架打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完美的胜利了,可是你却根本没有罢手的意思。对手倒地后,你就一跃而起,骑在对方的身上,随手抓起身边可以摸到的一切东西,石头啦、砂土啦、木枝啦等等,然后一咕脑地砸向对方。如果暂时什么也没捞到,你也会揪住对方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命地往地面撞下去。或者干脆用脚去踩,脚尖碾、脚后跟跺、脚掌踢,直到把对方弄得口鼻出血,全身打颤,满口求饶后才罢休。现在想起来,我小时候打架的时候也没见过手这么狠的人呢。那简直是……简直是……”

    蒙力克忽然意识到听众的身份,便想措一个稍微温和一点的词,但大脑之中的酒劲上涌,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此只得住口不言了。

    “没关系,继续说吧。今天你说什么也不会受到责难的。”

    铁木真以鼓励的口吻打消老人的顾虑。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野蛮……哦,对,就是野蛮。有时候,这种情况被大人们看到了,就会跑上来拉开。有些人情急之下,也没认出你来,还以为是哪家的大人打自己的孩子呢。说来,还是因为你那时真的长得太高大了,以至于错将你当作一个自己的同辈人啦。那时候,部落里面的人们都说你过于倔犟任性,甚至有些凶狠残暴,因此纷纷向你父亲去告状。而你呢,就一个人偷跑出去,躲在旷野里不回家,直到诃额伦夫人喊着你的名字,四处寻找到天黑,才总算将你找回来。你那个时候啊,真是部落里少有的问题儿童呢,状况出的那真叫一个没边儿。”

    “嗯,好像是这样吧。”

    铁木真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不过,我父亲却对你有着不同的看法。”

    “哦?察剌合爷爷怎么说?”

    一旦提及这位老人的名字,铁木真就会万分关注。

    “我父亲说,那些大人对你过于苛责了。你虽然表面上沉默安静,但内心里却仅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而已。再说,你又不是主动去惹是生非,只是在别人触犯你的时候才会进行反击,虽然方式过于激烈,但终究是情有可原。不信的话,你留神他在母亲面前的样子吧。身为兄长,每当年幼的弟妹们缠着母亲的时候,他就会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躲得远远的,静静观望着,象一只守护羊群的牧羊犬。在诃额伦夫人的膝头前、手臂上,你永远不会找到他的身影。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尽量坐在靠近母亲身边的位置上默默看着诃额伦的脸庞,那目光是温顺的,就像一只即将哺乳的小羊羔。这种性子,在这个草原上也是少见的,也许将来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呢。现在想来,父亲说的可真是一点不错呢。”

    其实,蒙力克还是漏掉了一些情节。然则,就其内容所牵涉到的某个人,他的疏漏也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见,他的头脑还未完全被马奶酒给弄胡涂,至少他知道什么事可以提及,什么人又必须避而不谈。

    在这疏漏的内容里,牵涉到两个铁木真最早的朋友,也是仅有的两个。在这期间,铁木真在蒙古部中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包括他的弟妹们都对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少数与之保持着友情的人中,一个是来自另一部落的孩子——札只剌惕(Djadjirat)部族长之子札木合;另一个则是出自兀良哈惕部有名的打铁匠人札儿赤兀歹的儿子者勒蔑。当铁木真初生时的襁褓与那座帐幕一同毁于火灾后,这位老人送来了一块貂皮制作的新襁褓,铁木真至今还记得那种温暖与舒适的感觉,更记得同时受赠的另一件活礼物,也就是者勒蔑。老人将这个儿子许给他做仆人。然而,在铁木真六岁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札儿赤兀歹突然离开营地,举家搬入不儿罕山深处,过起了离群索居的隐士生活。这一搬迁自然在同时也带走了者勒蔑,让铁木真失去了一个稍稍合得来的玩伴。

    关于这些,铁木真是不会忘记的。但是,现在他不想提,因为察剌合的名字已经引发了他的另一段回忆。这个名字是铁木真心中永远的痛,每当他想起那位老人的音容笑貌,内心就会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这位老人也是铁木真人生的第一位导师,他的那些睿智的话语和古老的故事,使童年的铁木真第一次接触到了蒙古人的过去。

    大约是在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听察剌合讲起本族的历史。那时,老人已经年近花甲,须发皆白,年轻时代的力量与敏捷都如风飘逝,但岁月积淀下来的智慧,却只能令人对他更加尊敬和爱戴。

    做为当年随同俺巴孩汗和忽图剌共同出生入死的前辈,老人获得了毋需参加日常劳动的特权待遇。这就使得他有了许多闲暇,而打发这些闲暇的最好办法就是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对聚集在身边的孩子们讲述关于蒙古部落的历代英雄史诗和传说。他本人也将这种事情当作一种人生的享受。而做这位老人的听众也同样是一种享受。你只须注意看看那些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包们拖着长长的鼻涕,安静听讲的姿态,就足以彰显其故事的魅力所在了。其实,这种魅力又何止对孩子们具有磁石之力,既便是那些与察剌合同辈的老人或者晚辈成人们也会在一有空的时候就会聚在他的身边,倾听着故事,回忆着往昔。

    察剌合老人的确有着广博的见闻和惊人的记忆力,又善于把握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利用渲染和烘托来营造故事的气氛,往往讲至悲处可以令人潸然泪下,一旦进入喜剧情节却又能逗得听众们开怀大笑。一段枯燥的陈年旧事通过他的述说,却立刻焕发出引人入胜的神采,那些出现于故事之中的人物仿佛立刻就能跑出来,站在听众面前现身说法似的。而听众们呢,则如同亲历,进而发出感同身受的共鸣。这样的口才也许被蒙力克继承了几分,然则终究在老人归天后成为了一种绝响。

    在这些先辈业绩与远古传说中,有初代祖先巴塔赤罕创业的故事;也有十代先祖脱罗豁洛真发家致富的经历;更有他的儿子独目千里眼都蛙锁豁儿如何帮助弟弟善射者朵奔蔑儿干抢来美丽的阿兰豁阿神女的传奇;至于阿兰豁阿那神奇的感天受孕和教子折箭的故事,铁木真此前都听母亲讲过,但此时再由察剌合老人口中听来,却又别具一番韵味。然则,在这一切之中,最令他感兴趣的,记忆也最深的还是老人所讲的本族起源传说——苍狼与白鹿。勇猛坚毅的苍狼娶了美丽善良的白鹿为妻子,他们渡过大湖,在这片草原上生下了蒙古人的始祖巴塔赤罕,从此蒙古人就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扎根发芽。

    每当这个故事被提起的时候,就会有其他老人情不自禁得吟唱起来:“上天降命生苍狼,其妻白鹿伴身旁。共渡大湖来此乡,幹难河畔不儿罕。同生同息难同当,巴塔赤罕是儿郎……”

    听这些老人们唱和这些神秘而不可思议的故事,是铁木真童年时代最为重要的一件大事。诚然,对于这些神秘主义与英雄主义相结合而成的高乃依式的哲理,七岁的孩子并不能完全理解,于是他只能求助于诃额伦母亲。但是,在这低沉庄严的歌里,铁木真幼小的心灵总是会得到巨大的震撼和无限的安宁。在他的眼前,经常幻化出苍狼和白鹿的影子。

    那狼是一只雄奇英武的神圣生灵,目光之敏锐胜过千里眼都蛙锁豁儿,犀利的眼睛足以穿透一切的障碍与伪装,被盯视到的生物无论上天入地都无所遁形;那双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彩中,蕴涵着坚毅的性格和强烈的意志,一种为了信念与理想,不惜搏杀,何惧挑战,哪怕是有着千万层的防护,也将一往无前得突破,再突破,不达目标,势不罢休;那对灵敏便捷的耳朵,时刻关注着远方和近处的动静,就是一片草叶被折断的声音也无法避开它的听觉;狼的身体就是一架完美的战斗机器,无论是筋骨血肉还是毛皮爪牙都是因战而生长,为战而存在;他那灵巧有力的四肢,既可以奔行于雪野,穿梭于风暴;又足以翻山越岭,横渡河湖。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着草原的灵魂与气魄,他是真正的草原之神!

    再看他身边的那只母鹿,草原上所有美丽事物都集合在她的身上,洁白如雪的毛皮上零星散落着灰色的斑点,一如草原上那些闪亮的湖泊;婉约华丽的身姿比月光更明丽动人,即使是怯绿连河水也不及她的温柔。与狼不同的是,她没有凌厉的目光,但会以娴静淑雅的眼神去鼓励丈夫的斗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忠实地守护在因疲劳而酣睡的丈夫身边,以警惕的目光睃巡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不允许任何敌意来伤害苍狼。她以超凡绝伦的美丽取悦于丈夫,又以博大的母爱包容着丈夫,更以其忠诚赢得了对方的无比尊重。她虽然没有丈夫的孔武有力,却有着无比的机智与审慎,天然的差别使她无法成为象丈夫那样充满攻击精神的战士,但她凭借自己敏锐的头脑成为苍狼不可多得的坚实后盾。称其为草原之母亦毫不夸张。

    这两只无论从性格还是形体都有着巨大反差的动物,以他们那刚健与婀娜并存、神奇并现实共舞的形象彻底占据了铁木真幼小的心灵,令他为自己体内也流趟着他们的血脉而自豪,因自己身为苍狼白鹿的子孙而感觉无比荣耀。在他的心中,这个传自悠远蛮荒时代的质朴故事,比之经过人为修饰和夸张的神女阿兰豁兰感天受孕的故事更能打动他的心灵,苍狼白鹿的形象比之渺不可触的神更为生动具体,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这种认识在今后几十年的岁月中逐步完善为一种思想,那就是——全体蒙古人都是由同一条血脉来维系,无论是孛儿只斤,还是泰亦赤乌惕,及至兀鲁兀惕、忙忽亦惕、别速惕、札只拉惕、巴鲁剌思、巴阿邻、朵尔边、撒勒只兀惕和哈塔斤等等据说是出于阿兰豁阿门下的尼伦族系(尼伦:蒙语意为光明之子,圣洁之子),甚至包括阿鲁剌惕、伯牙悟惕、火鲁剌斯、速勒都斯、亦乞剌斯和翁吉剌惕等等非尼伦部落的都儿鲁斤(蒙语:远亲)们都有着平等的出身,共同的祖先。不知不觉间,一个庞大的蒙古草原随着古老的传说被子装入了少年的心中——

    (1)全名术赤合撒儿(Jchi-Qasar),为区别日后出现的铁木真的长子,只写合撒儿。

    (2)速赤吉勒的名字是由佩里奥特在1941年所作的考证而得,特此说明。

    后来,这位本来不甚出名的夫人却在一次重大事件中表现出草原女子难能可贵的精神,甚至因此而被中国道者们所赞赏,因而载入《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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