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松年不懂，说：“老袁兄弟，我眼力不济，你看着哪块好，就是哪块。 ”老袁说：“不做碑冠，随便哪一块都行，做碑冠要和碑身使一样的料。”老袁仔细挑了一阵儿，选中了三块碑料。
老燕掂着锤子过来，老袁故意大声问：“老燕，啥价钱？”老燕大声说：“看着给！”老袁笑笑说：“老燕，这通碑，是给省委车书记做的。你知道车书记不？”老燕点点头，咧着嘴巴说：“那，我不要钱！”老袁故意说：“不要钱不行，不要钱斗争你！”老燕笑笑：“不要钱也斗争？那我要钱！”老袁说：“啥时候做出来？”老燕伸出俩手指，松年不放心，问道：“老袁，两天能做出来？”
老袁说：“老东西一辈子没说一句含糊话，这个老燕，当了一辈子石匠，自己也变成石头了。”老袁对着老燕的耳朵说：“老燕，好好干，我啊给你做主了，料钱工钱不用你管，我给你算。碑座、碑身、碑冠，一样也不能少，听明白了吧？”老燕笑着点头，老袁大声说：“老燕，明儿，我过来帮你。”三个人没走几步，身后丁丁当当响了起来。
到了深秋，庄稼地里忙完了，头脑好使的呢，进城做做生意，倒弄两个小钱。说来算去，庄稼人头脑好使的有几个？有个好头脑，谁当庄稼人？这一阵儿不忙，三官一招呼，来了不少人，一说给车书记做坟搭灵棚，都很踊跃。
人分了几拨儿，一拨儿上老黄坟前开圹，一拨儿在场院里搭灵棚，一拨儿砍松柏枝儿。刘花田领了坟上的活儿，坟上主事的是他和霍定宽。刘和田领了搭灵棚的活儿，这活儿繁杂，主事的是他和黑宝。刘慕田领了砍柏枝的活儿，这活儿不用动心眼，派了他和二水，一挂大车一口骡子，两人平常儿对脾气，也算是一对儿可靠的。松年钟琪在街上支了张桌儿，守着个奠仪簿子，等着大伙儿上钱。
日子一天天活络了，手上不活络，种地种不出金条来，种一年地，肚子外边剩不下几文钱，孩子娶亲，建房修舍，怀里不揣着银锭子，想也是白想。庄稼人脑子是黄泥做的，胆子也是黄泥做的，霍定宽思谋了几天，把杀猪的营生拾起来了。明兰说啥不愿意，杀猪发的是血财，刀口一天不见血，就没生意做。
霍老三杀了一辈子猪，钱没留下一分一文，留下一摊儿杀猪家什，肉钩子吃饱了油水，放了多少年，没半点锈迹，刀子在房梁上搁着，定宽爬到房梁上取下来，一层一层打开油布包，刀刃铮亮，锋口上凝着一道儿血气，刷地飞出去了。
过年的时候，赶巧村里有几口猪杀，经不住主家再三央求，定宽小试了一把，果然手到擒来，结结实实挣了几个小钱，明兰不说啥了。钱这东西，没长牙齿，咬不了手，谁也没有和它眼生的。
霍定宽是门第出身，从小看着他爹杀猪，一学就会，再说了，杀猪也没啥技巧秘诀，一刀子不管捅在哪里，再莽撞的猪也杀死了。干了二年，生意很好，房子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麦草换上了红瓦，小窗换上了大窗，一套宅子很显眼。宅子刚垛起来没几天，墙皮还没干透，说媒的钻满了屋，挤破了门，踩烂了门槛，儿子挑三拣四挑肥拣瘦，找了个俊俏的媳妇儿，去年儿子结了婚。
今儿听说三官明仁给车书记做坟，放倒了一口猪，褪了半边儿毛，霍定宽心里一热，扑通一声又掀进汤锅里去了。明兰催促着说：“你快去看看吧，车书记跟咱爹是老相识，谁不帮忙，咱也得帮忙。定宽，问问大哥他们，上多少钱，他上多少，咱只能多不能少。”
定宽不放心地说：“我走了，猪咋办？”明兰说：“放心吧，我伺候它。”霍定宽洗净了手，刚要走，明兰把一卷儿黄纸，塞到他手里，嘱咐说：“定宽，先在地头上给老黄高营长烧烧，让他们躲躲，动锹动土的，搅得他们不安生。充傻装愣的话可别说，公家人脾气大，惹着了哆嗦不下来。”
霍定宽这一帮子人，全是精壮汉子，嘴也碎，钻天日地的话，没不敢说的，定宽买了几包烟，堵住他们的臭嘴。到了林上，大伙儿吵吵嚷嚷奔着老黄的碑过去了。定宽和花田把大伙儿拦在地头上，刘花田年岁大，知道林上的规矩，怕大家莽撞了，乱说一气。花田说：“今儿在林上干活儿，不干不净的话儿，回去跟你媳妇说去。老黄高营长都是革命烈士，别惊扰了他们，听明白了没？”有人撇着嘴说：“刘花田，老黄不是你祖宗吧？”
刘花田也不气恼，说：“没老黄，就没土改，没土改，你小子就吃不饱饭，说起来，老黄是咱庄稼人的衣食父母。”说话的又撇嘴，说：“土改个茄子，还不是改回去了！该吃半斤，吃不了四两。你看人家当工人的，人家没一垄地，还不照样吃香喝辣，咱他娘的天天种地，日弄个草包肚子，肚子里还不是搁着一把草？”
有人说：“就是，人是一样的人，命是不一样的命，咱交的公粮哪去了？都喂了白眼儿狼。人家吃着咱种的粮，寻着法儿拾掇咱。”有人说：“狗屁二元化，合该咱是晚娘生的！”花田懒得和这帮牲口计较，计较起来没完。
霍定宽跪在地上，念叨了几句，烧了纸钱，说归说，大伙儿过来给老黄和高营长磕了头，等于开工了。刘花田年轻时干过几天泥水匠，跟师傅不对脾气儿，跟师傅干了半年，瓦刀不知怎么拿，活儿不上道，吃饭没眼色儿，师傅不要他了。
花田拿了把木尺，装模作样量了一个大概的框儿，霍定宽知道花田的本事儿，问道：“刘花田，棺椁圹坑啥尺寸？”花田卖弄地说：“俗话说，见棺不见棺，大小四尺三。坟坑不能大一分，也不能小一寸，小了棺木放不下，大了不合辙儿。”放好了线，大家开始东一锹西一锹铲土，黄土很松软，太阳一照，湿乎乎的泥土香气，在天地间弥漫开来。
嘴是闲不住的，说着说着，说到车耀先身上来了，有人说：“那年闹大水，不是老车盯得紧，准他娘的灌了老鼠窝，多大的水啊！”一提起那场水，定宽的眼窝里发湿，花田问：“定宽，有你大哥，多大年纪了？”定宽抽着鼻子说：“有俺大哥，五十九了。”
老燕掂着锤子过来，老袁故意大声问：“老燕，啥价钱？”老燕大声说：“看着给！”老袁笑笑说：“老燕，这通碑，是给省委车书记做的。你知道车书记不？”老燕点点头，咧着嘴巴说：“那，我不要钱！”老袁故意说：“不要钱不行，不要钱斗争你！”老燕笑笑：“不要钱也斗争？那我要钱！”老袁说：“啥时候做出来？”老燕伸出俩手指，松年不放心，问道：“老袁，两天能做出来？”
老袁说：“老东西一辈子没说一句含糊话，这个老燕，当了一辈子石匠，自己也变成石头了。”老袁对着老燕的耳朵说：“老燕，好好干，我啊给你做主了，料钱工钱不用你管，我给你算。碑座、碑身、碑冠，一样也不能少，听明白了吧？”老燕笑着点头，老袁大声说：“老燕，明儿，我过来帮你。”三个人没走几步，身后丁丁当当响了起来。
到了深秋，庄稼地里忙完了，头脑好使的呢，进城做做生意，倒弄两个小钱。说来算去，庄稼人头脑好使的有几个？有个好头脑，谁当庄稼人？这一阵儿不忙，三官一招呼，来了不少人，一说给车书记做坟搭灵棚，都很踊跃。
人分了几拨儿，一拨儿上老黄坟前开圹，一拨儿在场院里搭灵棚，一拨儿砍松柏枝儿。刘花田领了坟上的活儿，坟上主事的是他和霍定宽。刘和田领了搭灵棚的活儿，这活儿繁杂，主事的是他和黑宝。刘慕田领了砍柏枝的活儿，这活儿不用动心眼，派了他和二水，一挂大车一口骡子，两人平常儿对脾气，也算是一对儿可靠的。松年钟琪在街上支了张桌儿，守着个奠仪簿子，等着大伙儿上钱。
日子一天天活络了，手上不活络，种地种不出金条来，种一年地，肚子外边剩不下几文钱，孩子娶亲，建房修舍，怀里不揣着银锭子，想也是白想。庄稼人脑子是黄泥做的，胆子也是黄泥做的，霍定宽思谋了几天，把杀猪的营生拾起来了。明兰说啥不愿意，杀猪发的是血财，刀口一天不见血，就没生意做。
霍老三杀了一辈子猪，钱没留下一分一文，留下一摊儿杀猪家什，肉钩子吃饱了油水，放了多少年，没半点锈迹，刀子在房梁上搁着，定宽爬到房梁上取下来，一层一层打开油布包，刀刃铮亮，锋口上凝着一道儿血气，刷地飞出去了。
过年的时候，赶巧村里有几口猪杀，经不住主家再三央求，定宽小试了一把，果然手到擒来，结结实实挣了几个小钱，明兰不说啥了。钱这东西，没长牙齿，咬不了手，谁也没有和它眼生的。
霍定宽是门第出身，从小看着他爹杀猪，一学就会，再说了，杀猪也没啥技巧秘诀，一刀子不管捅在哪里，再莽撞的猪也杀死了。干了二年，生意很好，房子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麦草换上了红瓦，小窗换上了大窗，一套宅子很显眼。宅子刚垛起来没几天，墙皮还没干透，说媒的钻满了屋，挤破了门，踩烂了门槛，儿子挑三拣四挑肥拣瘦，找了个俊俏的媳妇儿，去年儿子结了婚。
今儿听说三官明仁给车书记做坟，放倒了一口猪，褪了半边儿毛，霍定宽心里一热，扑通一声又掀进汤锅里去了。明兰催促着说：“你快去看看吧，车书记跟咱爹是老相识，谁不帮忙，咱也得帮忙。定宽，问问大哥他们，上多少钱，他上多少，咱只能多不能少。”
定宽不放心地说：“我走了，猪咋办？”明兰说：“放心吧，我伺候它。”霍定宽洗净了手，刚要走，明兰把一卷儿黄纸，塞到他手里，嘱咐说：“定宽，先在地头上给老黄高营长烧烧，让他们躲躲，动锹动土的，搅得他们不安生。充傻装愣的话可别说，公家人脾气大，惹着了哆嗦不下来。”
霍定宽这一帮子人，全是精壮汉子，嘴也碎，钻天日地的话，没不敢说的，定宽买了几包烟，堵住他们的臭嘴。到了林上，大伙儿吵吵嚷嚷奔着老黄的碑过去了。定宽和花田把大伙儿拦在地头上，刘花田年岁大，知道林上的规矩，怕大家莽撞了，乱说一气。花田说：“今儿在林上干活儿，不干不净的话儿，回去跟你媳妇说去。老黄高营长都是革命烈士，别惊扰了他们，听明白了没？”有人撇着嘴说：“刘花田，老黄不是你祖宗吧？”
刘花田也不气恼，说：“没老黄，就没土改，没土改，你小子就吃不饱饭，说起来，老黄是咱庄稼人的衣食父母。”说话的又撇嘴，说：“土改个茄子，还不是改回去了！该吃半斤，吃不了四两。你看人家当工人的，人家没一垄地，还不照样吃香喝辣，咱他娘的天天种地，日弄个草包肚子，肚子里还不是搁着一把草？”
有人说：“就是，人是一样的人，命是不一样的命，咱交的公粮哪去了？都喂了白眼儿狼。人家吃着咱种的粮，寻着法儿拾掇咱。”有人说：“狗屁二元化，合该咱是晚娘生的！”花田懒得和这帮牲口计较，计较起来没完。
霍定宽跪在地上，念叨了几句，烧了纸钱，说归说，大伙儿过来给老黄和高营长磕了头，等于开工了。刘花田年轻时干过几天泥水匠，跟师傅不对脾气儿，跟师傅干了半年，瓦刀不知怎么拿，活儿不上道，吃饭没眼色儿，师傅不要他了。
花田拿了把木尺，装模作样量了一个大概的框儿，霍定宽知道花田的本事儿，问道：“刘花田，棺椁圹坑啥尺寸？”花田卖弄地说：“俗话说，见棺不见棺，大小四尺三。坟坑不能大一分，也不能小一寸，小了棺木放不下，大了不合辙儿。”放好了线，大家开始东一锹西一锹铲土，黄土很松软，太阳一照，湿乎乎的泥土香气，在天地间弥漫开来。
嘴是闲不住的，说着说着，说到车耀先身上来了，有人说：“那年闹大水，不是老车盯得紧，准他娘的灌了老鼠窝，多大的水啊！”一提起那场水，定宽的眼窝里发湿，花田问：“定宽，有你大哥，多大年纪了？”定宽抽着鼻子说：“有俺大哥，五十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