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了那个梦。// .kyxsw. 快眼小说网//庄严庙堂金碧辉煌，却又和如今的大燕皇宫正殿裕华殿大不一样。而我站在最高的金阶之上，身后即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华贵龙椅，眼前天青色纱幔层层垂挂轻扬。有人一步一步不急不缓走了上来，在我身侧站定，龙袍刺目，金冠耀眼。他唤我道：“母后。”——而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脸。那一刻我不由得倒退一步，谁料身后的龙椅忽然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我一脚踩下，整个人都身不由己向着地底幽冥处坠落下去，耳边风声呼啸，一瞬间排山倒海狂袭而来的巨大恐惧令人浑身战战，忍不住想要尖叫出声，喉咙却像是被人生生扼住了，一个字音也吐不出来——呼地一声，我满身大汗淋漓地惊醒，终于发现原来自己还好端端躺在床上。晨曦未明，锦晗还好端端熟睡在一旁；可我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一夜噩梦直接导致白天我再看见魏佳媛魏嫔的时候就多少有了点心理阴影——她坐在下面低眉垂眼说着一些什么，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半个字也没听进去，间或移开目光看一看锦晗，——尝试着把这两个人的五官糅合在一起，却怎么也达不到梦中那样清晰的效果。拼命想去回忆梦中那一张脸，却像隔了层雾，影影绰绰再也看不清楚——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一看到那张脸，第一个想起的人居然会是魏佳媛？！我没有办法把它只当做一场莫名其妙的幻梦，可很快我就忙了起来，忙得根本无暇顾及这件事情——因为等到元月十五当天，崔云婕就要被抬进皇宫，封为贵妃，居维坤殿。承乾维坤——将来可居承乾宫的，不知又该是哪位佳丽。崔云婕到底是西太后的娘家人，东太后对此很是不忿。她现在和早年做淑妃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判若两人，动辄就发作身边侍候的人，今天我和锦晗也被好一通数落，为的却是——没有子嗣。砰地一声，我暗自叹息难怪这宫里花钱如流水，照她这么个砸法儿，真真再也不敢在这宫里摆贵重茶具了。“你们当这是动动嘴皮就算完了的事情？此事关乎国体！嫡子一定要在庶子之前出生！皇帝，不是哀家多嘴，你别看着满宫里的美人眼花缭乱就冷落了中宫，那一个个都成了美女蛇狐媚子的东西也配怀上我大燕的龙脉么！”东太后在上疾言厉色，我和锦晗在下只得连连点头称是。东太后冷笑道：“别当我不知道你们那一套，一个不定怎么阳奉阴违，另一个就千依百顺都惯着他！此事不必多言，哀家做主了！皇后未得喜前，宫里每个嫔妃都要赐药，皇帝临幸哪个宫人也是一样！”“……”我识相地保持沉默。锦晗无奈道：“母后一片苦心，儿臣自然不敢稍违，就按母后说的办。”于是东太后满意了，又挑剔了两句茶饭衣衫，这才算放我们走。一出门锦晗就笑了，悄悄对我道：“总算出来了。”他凑得很近，周围宫女太监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装没看到。我咬牙再咬牙，最后还是万般无奈地捶了他一下，道：“还不快走，父皇那边等着呢。”这两天太上皇像是感了风寒，连日低烧。下午刚刚稍微退了温度，晚上就又烧起来，太医院的岐黄能手们一个个愁得白发横生。我和锦晗天天都去榻前侍疾，风雨无阻，可是谁也不敢放宫锦越宫锦融哥儿俩进去探望了，生怕太上皇他老人家再气出个好歹来。可是今天偏偏横生枝节，锦晗说是有两位重臣递牌子求见圣驾，想来大概又是国事。锦晗皱了眉，对我道：“姐姐先去罢，我晚些时候过来。”我端着药晚半跪在榻前，一勺勺喂太上皇吃药，他其实不过半百之龄，看上去却俨然一个垂暮老人，一双眼眸像是蒙了层阴翳，黯淡无光——我还记得小时候娘亲带我进宫去，把我和锦越锦晗放在一起玩耍。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正值壮年的君王，常常一抬手就把我举起来放在肩头，大笑着说，这若是朕的女儿多好！一碗药喝完，我拿手巾小心地为太上皇擦拭干净，转身把药碗放在托盘上，立刻有人端了出去，又有人接过我手中的布巾拿出去清洗。这时太上皇咳了两声，忽然道：“……槿儿。”虽还瘫在床上不能动弹，说话却比先前利索了。我一惊，连忙回身道：“是，臣媳在。”“……锦、晗？”我恭恭敬敬答道：“皇上还在商议国事。”他点了点头，示意我扶他坐起身来。屋里已经没什么人，只一名太医还跪着听候吩咐，这时也抬起头来，忽然往脸上一抹——我一惊：“你怎么……”那人笑了笑，并没有站起身，但那脸容赫然正是宫锦越！这时太上皇吐了口长气，缓缓地、一字一句道：“太医，不中用。”宫锦越恭恭敬敬道：“儿臣晓得，昨日已经问过国师，他老人家指点说要往北去。”太上皇点头，道：“找罢，你莫回来。”我一时如堕云里雾里，只得垂手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时宫锦越又道：“念槿，宫里的事烦你上心，父皇的病迟迟不见好转，我们干着急也没用。”——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太上皇的病……是有人做了手脚？！可我只有一口答应下来：“我明白了。”太上皇缓缓道：“你母亲，教得好。”我望向他，只见他嘴角缓缓露出了一点笑意：“……她自己，当初，可不是这样，懂事……朕，和母后，惯坏她啦……”一句话包含多少辛酸——是啊，我娘亲可不就是他惯坏的，从小带在身边疼宠的表妹，宠妃无意冲撞了她都被他打了一顿贬作庶人，简直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然而终究，她还是嫁了别人……太上皇喘了两口气，又惊天动地咳了起来。我忙上去帮他抚胸拍背，总算是缓了过来，又对锦越道：“锦融……”宫锦越道：“他们都安排好了，父皇放心……”一句未完，他忽然又往脸上抹了一把，恭恭敬敬照样跪好；我也就继续为太上皇轻轻拍抚，没两下就听见门被推开，锦晗大步进来，在榻边行了个礼，关切地问：“父皇可好些了？”宫锦越在一旁，很是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什么血气皆少、.感于寒湿；我顺着告退出去，在里屋跟西太后说了会子话，她的心思大半都在即将进宫的崔云婕身上，左右问了我许多话；没过一会子，宫锦越竟然穿着他平时的常服笑嘻嘻进来了，打了个千儿就腻上去挨着西太后坐在榻上，惹得西太后直笑骂他没规矩。没一会儿西太后也起身去看太上皇了，还拉着宫锦越道：“母后再给你探探口风，总不会你父皇还能气一辈子的……唉！”……她老人家果然还被蒙在鼓里。宫锦越笑嘻嘻应着，待西太后一走，我就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咬牙切齿：“我被你们整糊涂了！”他好整以暇道：“莫急莫急——你看看你，这是让我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啊？”我恨恨道：“就从最近的说起——什么叫锦融他们都安排好了？！”他又摆出一脸纯良无辜的表情，只可惜骗得了谁也骗不了经验丰富再也不会轻易上当的我：“其实也没什么，前朝的事你本不知道——皇上如今处理起国事来已经得心应手，不需要摄政王了，欧阳又从没出过京，锦融打算带他到处走走去。”“……”我讶然：“欧阳晗不接国师的位子了？”宫锦越不答反道：“从欧阳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当年父皇是有多冷落四弟啊……就算那是国师的弟子，多少也该避讳不是。”“……”我艰难道：“所以现在，一避就要避出京去？”宫锦越脸上仍带着笑意，对我道：“这次出去，怕是要暂别一段时日了。”“……”我不禁攥紧了帕子——究竟是什么事情，连他也要趁机躲出去？所以刚才太上皇才会让他不要回来？这些人一个个说话都只说一半，个中深意鬼才听得明白！肩上忽然一沉，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念槿，别难过……”他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你不好过，我知道……你不愿帮衬，我也没有怨言，但是有些事情得告诉你……欧阳晗的身世会有些危险，锦融他们得及早打算；我是要去秦岩边境的无稽山找慕容眠，他的师弟是有名的鬼医，或许他对父皇的病有办法。拿走的东西将来会回到你手里，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他忽然笑了笑，捧起我的脸，眼波温柔地看着我，“这么多年了，居然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你有多美好，可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怔怔看着他，忽然眼眶一酸。早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时我还绝不会料想到我最终会嫁给谁，更不知道我未来的夫婿会喜欢上我弟弟。那时我和宫锦越已经熟识，他经常玩笑地喊我“没过门儿的嫂子”，闲着没事儿就跟我吹嘘他大哥宫锦之多好多好，温文尔雅行事端方，当然后来事实证明他这都是胡编乱造——可是或许也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甚至大概他根本不知道我也知道——十年前曾有一夜夜凉如水，我枕着书本在窗外的木槿架下假寐，而他蹑手蹑脚走过来逗我。我本是装睡，于是故意不去理他，犹自睡得酣甜；可随即他却低头靠过来，很温柔很温柔地吻在我唇上，许久许久都没有放开。那年我八岁，那年他十二岁。那年我还是他大哥早早定下的未婚妻子，那年他还是一心崇拜景仰着兄长的半大孩子。那年我最大的心愿是像小说里的女侠那样策马江湖笑看风月，那年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是待得来日我定带你去江湖上走一遭。再再后来……就没有了后来。如今君已忘情我已嫁，他有了另一个人可以陪他策马江湖共逍遥，我只得在深宫里一年一年垂垂老……他终于松开手，我从他怀里退出来。两两相望，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保重。”保重保重，从此去便是山长水远山重水复，只能默默等着来日再相见，心里说一句天涯海角唯望君安。很多年后再想起这一日，真真是满目萧瑟满心荒凉，断瓦残垣不知向谁诉去——那时我曾天真地以为是宫墙阻隔了一切阻住了我，让我生生与我原本的生活分离；可事实上我早已被这一切牵绊在其中，阻隔住我的，又何止是那一堵红漆绿瓦的宫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