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没想到锦晗上来就是这么一句,我愣了下,恭顺地回答:“回皇上话,是三个月了。// .kyxsw. 快眼小说网//”见与不见一个人,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至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从前我每日晨昏定省做着身为皇后应做的事情,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丝毫不敢行差踏错;然而闭门禁足的清闲日子却也并不难捱,至少还有慕容璟来给我解闷儿,于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多了这个人,少了那个人,其实,也并没有太大差别。“姐姐,要过年了。”是啊,快到年节时分了。这是新皇登基以来的第一个新年,自然是要好好筹备的。上次西太后来时还意味深长道:“新年好啊,迎了新人,又迎新年。”不过打从崔云婕撞了桌子,她就再没来过。“姐姐,你想出去么?”我定定地看了锦晗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简直笑得不能自抑:“原来皇上是觉得没人能操办过年的事儿,这才想起我来了。”可不是吗?东太后被软禁,崔云婕还半死不活,西太后更不可能揽这份差事,魏佳媛只是个嫔,没这资格。所以这些劳心劳力的活儿,舍我其谁呢?锦晗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却扭过头去没有说话。我心知他这是默认了,索性本来也没抱多大期望,冷笑一声道:“皇上放心,忙完该忙的事情,臣妾会自己告病闭门休养——这么难得的清净日子,臣妾还没过够呢。”言罢我打算拂袖离开,却被锦晗一抬手死死扣住了肩头:“姐姐,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了么?我这个皇帝做得名不正言不顺,你也觉得我早晚有一天要被大哥从这个皇位上拎下来,是么?”他语气阴沉得简直能掐出水来,我没有回头,只是禁不住轻笑一声,摇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我根本不在乎谁做皇帝,更不在乎你是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从前你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你好;如今你不信我,我自然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锦晗脸色更加难看,一摔手怒冲冲地走了。第二天,皇上从皇后那儿回来之后砸了整个御书房的事情就在宫里朝上传了个遍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后彻底失宠了的时候,紫微宫的大门却再一次敞开了。年节将近,要操办的事情多得数不胜数,我不欲多管闲事,也用不着趁机揽什么权柄,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每年这时节娘亲都会进宫一趟,到文太后当年静养的小佛堂里上一炷香,今年也不例外。但她还是过来看了看我——虽然我们只在交泰殿喝了一会儿茶,几乎没说什么话,可她的来意却很清楚:她已经来过了,年后我就不必回家省亲了。今时不同往日,况且她和父亲也并不喜欢一大堆人抬着轿子排场十足地闯进家里去。家——那是一个绝不容人侵扰、绝对安全而安宁的港湾,家里的生活就该是简单而平静的,而我既然穿上了凤冠霞帔,就只能做我的皇后。所以我只能说:“母亲放心,本宫心中有数。”娘亲点一点头,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道:“娘娘保重,臣妇告退。”其实我真的有太多话想对娘亲说,可是话到嘴边就又全数咽了回去——我从没对她说过什么,想来她也不耐烦听。若是父亲在这里,只怕我能委屈得当场掉下眼泪来;可娘亲是从来不会惯着我的,她也不用我跟她亲亲密密地说几句窝心话,只要我乖顺地做我的皇后就好。虽然知道在娘亲心中什么都比不上父亲和念桐重要,虽然知道她这样其实才是最为理智的做法,可是……忽然就有了被抛弃一样的失落感。看着娘亲远去的背影,我平生第一次觉得她离我是这样的远——明明望得见,却总是遥不可及。※※※※※※※※※※※※※※※※※※※※※※※※※※※※※※※※※※※※※※※※※※※※※※※※※※※※大年三十,最重头戏也最没新意的年宴终于开场。早年先帝身子还健朗时,总会兴致勃勃命人精心操办年宴,赐功臣宠臣及家眷席,旨在“君臣同乐”四字。我也随同父母亲出席过很多次,早就觉得实在没意思极了,可惜又不能不去——更何况现在我不再是客,是主家了。可就为了这么个没劲透顶的宴会,我已经足足八天没能睡个安生觉了——种种琐碎的事情一早都要操办停当,这也遣人问那也遣人问,除了不可变的祖制,大到宴会排场如何节目安排如何,小到皇帝大氅上的镶边用什么丝线纽扣是刻阴文还是阳文……竟然都要皇后一一过目,一一批复,再逐个儿验收……!可怜我苦无经验,两眼一抹黑还得咬牙照办。不会?不会就只能学,学不来也得学,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的皇后就得做一天皇后的工,不然下一年、下下一年、以后的不知多少个年头多少次年宴可该怎么办?到最后我整个人都瘦了不多不少的一圈,尚衣局送来的新衣只得又改过一遍……终于到了这一天,万事俱备,正待开场。朝阳五凤髻,七宝珊瑚簪,明珠步摇玳瑁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好不好看我是不知道,只要稍稍一低头,这繁复的头饰就像要把我的脖子给压断似的。美而累赘,华而不实,这就是皇家的正装,这就是皇族的体统。锦晗也是一样繁琐的正装,不过他那身穿着看上去可就大器多了:玄色上衣,朱色下裳,复着通天冠、绛纱袍,冠加金博山,附蝉十二首,施珠翠,黑介帻,好一派巍峨庄严。白纱中单,白裙襦,绛纱蔽膝,白假带,白罗方心曲领,白袜赤舄;更有种种束带佩绶,锦晗原本有些单薄的身姿被这重重华服围裹簇拥着衬了出来,就像是拔地而起高出一截,平白多了几分凛然气势。他走过来,挽起我的手;我垂了下眼,随即面上挂起三分笑意,看上去还真像一对贤明帝后,恩爱夫妻。太上皇依旧没有出席,两位太后却都在座,只是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罢了,各自身边侍候的八名宫女都很眼生。我和锦晗分坐两端,这时有人呈上一对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内盛柏叶酒,又依次敬上盛着花椒粒的小银盘。我和锦晗各执一壶,先后为两位太后满杯,既而我为他斟酒一杯,再自斟一杯,然后太妃、妃嫔、命妇等人才可以斟酒。差不多就绪了,锦晗微微抬手。林武立刻中气十足地扬声道:“开——宴——”对此欢终宴,倾壶待曙光。紫宸殿下,通天鼓声咚咚擂响。今年四名方相氏的领首是大理寺卿的幼子,听说傩舞的本事很不错。这方相四人皆戴着冠及面具,黄金四目,身披熊裘,执戈扬盾,口作“傩、傩”之声;又有十二人为辅,皆朱发白衣,手执麻鞭,厉声振响。其下更有五百侲子,都是五六岁的幼童,朱褶素襦,头戴面具,撒豆打鬼,张宫悬乐。跳着傩舞的少年们清亮的声音故意压低,声声呼唤着神名,唱起古老的咒歌——甲作,食者;巯胃,食虎者;腾简,食不祥者;揽诸,食咎者;祖明、强梁,共食砾死寄考者;腾根,食蛊者……这乐声庄严肃穆,和着整齐划一的鼓点和脚步声,宫女们鱼贯而入,菜品也一道道端了上来。金乳酥,玉露团;长生粥,贵粉红;樱桃毕罗,茗汤馄饨;八方寒食饼,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御皇王母盖饭……自然,最少不了的就是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拼成的五辛盘,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眼前宫女走马灯似的一个个上来呈盘、报菜名、说应景的吉祥话儿,我捏了点花椒洒在酒杯里,嘴角禁不住勾了勾;这时侧对我坐着的魏佳媛忽然道:“皇后娘娘怕是想到了什么让人开怀的好事儿,不同嫔妾们说一说么?”我笑笑,道:“只是觉得这些菜名儿就已经十足的精妙了,想个菜名儿怕不比做菜容易;可是想完菜名儿又得绞尽脑汁说上几句应景的吉祥话儿,年年如此也不见有甚么新花样,想来这也得算在祖传秘方里头,那些御厨们竟一个个都该去做文学大家。”闻言,锦晗第一个掌不住笑了——我真怕他当着这么多人一口酒呛住。毕竟是宴会,旨不在吃饱,大多菜品都是尝尝就罢了,而馄饨却是一定要吃完的。这种馄饨做得极好,汤肥而不腻,鲜味十足,据说滤过之后的汤汁还可以拿来烹茶。今年的屠苏酒酿得尤好,不知不觉多贪了两杯,却没想到这酒香醇甘冽,后劲也大,喝着喝着,人就乏了。正在困意有点上来了的时候,轮到妃嫔们依次敬酒——喏,其实也就这么一个妃一个嫔。我实在不耐烦多看崔云婕那张未流泪便梨花沾雨似的脸,本想着只要稍微沾唇就可算过关了,可转眼看锦晗都是面不改色满杯饮下,只得也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喝崔云婕的不喝魏佳媛的显然不行,所以紧接着我又喝了一满杯。之后我就有点撑不住了,没吃什么东西又喝了太多酒,加之连日困乏,饶是酒量再好也难免醺然欲醉——司玉看出来了,悄声道:“娘娘要不要醒酒汤?”我摇头道:“先守岁罢,回去再喝。”年宴的气氛太庄重,总觉得不自在,只想守岁过后回宫去睡。勉强又吃了些蔬果饵饼,总算提起来些精神。这时西太后委婉地说要回去照顾太上皇,先行退场;没一会儿东太后也说乏了,很快在宫女簇拥下离开。殿内一时有些尴尬的静寂,直到爆竹声冲天响起才又热闹起来。我已经有些心不在焉,和几位命妇说了会儿闲话,又对掌事太监嘱咐两句,就这么着竟也捱到了夜半。子时一过,整个人顿时都松懈了下来,差点就按捺不住要长出口气了。锦晗还要去太庙敬香——我很诧异他居然一点不见疲色,笑着和我一起站起来说了几句吉祥话,等人都散了场,对我道:“姐姐先回去歇息吧。”夜里风冷,而锦晗的身子一向算不得硬朗。我转头吩咐人给他多加了件狐皮大氅,这才算完成任务,放心起驾回去。紫微宫里许多小宫女也还没合眼,已经守了一夜,正往每扇窗格上挂刻画着神荼郁垒的桃符。我看了笑一笑,司玉却在后面道:“这不是门神么,怎么倒往窗上挂了?”有伶俐的小宫女笑道:“是素鸾姐姐说,门也能进人,窗也能进人,这样就更保险了。”司玉冷笑一声道:“这倒想得周全了,不如在房梁上也多挂几个。”说得好啊,这话简直说出了我的心声——从前在家时素鸾也总把桃符往窗上挂,但那是我吩咐的,为的就是等某人从窗户溜进来时一齐响起来提个醒儿。不过后来宫锦越学会了上房揭瓦,我好几次说要把桃符挂到房梁上,最后也不了了之了。不过今晚,应该不会有人来做梁上君子了罢。回来时酒意一激,大概有些见了风,我竟然头疼起来;身子虽然不舒服,却又不想喝苦涩的解酒汤。干脆把人都打发下去,也没去点灯,自己摸黑在榻上坐了会儿,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谁知这时一点烛光忽然颤巍巍亮了起来,有人轻笑道:“大过年的,娘娘叹什么气呢?”“……”见鬼,他是怎么进来的?!像是看出来我在想什么,慕容璟无辜摊手:“担心惊扰门神,我可是既没走门,也没走窗——又不是只有宫锦越深谙上房揭瓦之道。”“……”就会上房揭瓦,知道那琉璃瓦一片儿多少银子吗?你怎么不钻狗洞进来呢?!呃,不对,我的寝宫里没有狗洞……慕容璟微微笑着,左手将一个匣子向我递过来:“服两丸会好受些。”我狐疑地看他:“什么?”“独醒香,取干葛、乌梅、甘草、砂仁各二两,枸杞子四两,檀香半两,百药煎半觔,研为极细末,滴水为丸,如鸡头大。酒后三二丸细嚼之,醉而立醒。”……好像是在哪本书上见过。打开匣子取了两枚,依言服下,过不一会儿,果然好了许多,至少头不再令人难忍地隐隐作痛了:“你来做什么?”慕容璟笑道:“这大过年的,家家户户欢欢喜喜,偏偏我是无家可归,难道就不能在贵处讨个安稳觉吗?”……让你安稳了,我就不得安稳了。我正要开口,却忽然发现他右臂一直垂在身侧不曾动弹,不禁讶道:“你受了伤?”他大方地承认:“骨头断了,只得绑在身上。”“谁能把你伤成这样?”他顿了一下,道:“帮皇上办些事儿,怪我大意了。幸好皇上给了三个月期限,现在伤成这样,我哪儿也不方便去,被别的侍卫瞧见就不得了了。”“……”骨头断了可不是小伤,虽然他未必没有别的去处,一定要留在紫微宫里大约是别有他意,可是……最后我一指房梁,没好气道:“你不是从那儿爬下来的么?横竖那上面没挂门神,上去睡罢!”慕容璟大笑:“微臣遵命。”竟然真的翻身蹿上了房梁,还探头对我一笑:“这上面又硬又冷,娘娘连床被褥也不肯给?”我望着他也笑:“某些人不是曾经夸说自己能在一根绳子上安睡一晚,难道换成木头就不行了?凑合睡吧。”慕容璟挠挠下巴道:“有没有被褥倒是无妨,只是娘娘不该说微臣‘不行’,是个男人都不会乐意听见这话的。不如今晚,微臣就向娘娘证明一下微臣到底‘行不行’?”“……”我大怒,一口吹熄了灯,自拉上床帐睡了,再不理他。博山炉中沉香火,一室香暖。半夜睡梦里,依稀还有人尾音轻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