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网 书库 玄幻魔法 仙剑奇情 正文 第五章 御剑之术(上)

正文 第五章 御剑之术(上)

小说:仙剑奇情| 作者:上官小美| 类别:玄幻魔法

    李大娘睁开眼睛,慢慢的从床上坐起身子,感到全身软绵绵的没有气力。看看窗外天已不早,她摸索著下床想去厨房忙活,突然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交。

    “逍遥!你不在自己房里睡,躺在这儿干嘛?”

    李逍遥迷迷糊糊的从床脚边爬了起来,揉眼道:“唔……我怎麽会在这?”大娘想:“这孩子自小失了娘亲,每回梦游都跑来我床脚下睡。唉,也怪可怜的……”拉他起来坐在床边,轻手抚摸他头,说道:“唉,逍遥,真难为你了。”想起一件事,又道:“潇洒庄那个僮儿……你是识得的,好像叫什麽书航罢?听说他随萧家公子赶考回来了,因见萧公子高中,这孩子心也热了起来,回家跟他老爹说非要进书塾念书呢……”李逍遥抓著头发皱脸听了几句,越发感觉心里不知为何堵得慌,忍不住打断婶婶的话头:“对了!老婶,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大娘瞪了他一眼,“什麽事?”

    李逍遥揪著头发使劲回想,口中咕哝道:“是……是……咦?怎麽突然想不起来了?我明明……明明……”越想记起,越发头痛欲裂,心头一团迷乱,隐约觉得这事很重要,当然比进什麽学塾念书还要紧,但却怎麽也回想不起来,暗暗吃惊:“这麽重要的事怎麽就偏偏想不起来?到底是啥事呢?”李大娘断定这小子有意顾左右而言他,一听说念书就岔开话题,哼道:“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是什麽要紧的事儿啦。”李逍遥挠头道:“总……总之是件大事!大到脑子里装不下的地步了……”大娘瞪眼道:“我看你又是在作梦!回房间睡觉去!”

    李逍遥抓著头发走出房间,口里还在不停的咕哝:“大件事……大件事……到底什麽事儿呢?”大娘见他走了出去,不禁奇怪的望著他的背影,只见李逍遥一径走向茅厕,又转身往楼上走去,显得魂不守舍的样子。

    李大娘摇了摇头,心下嘀咕:“神情恍惚?小捣蛋多半是到了开始发春的年龄了,心里准是藏著不知哪村的女孩儿……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抬手摸摸鬓角,忍不住凑头到镜子前边瞧了瞧,突见颔下有块皮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不禁吃了一惊,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可别被逍遥看见了……”食指一按,若有所思地将那块皮又揉了回去,直至合拢无痕。

    她正自发呆,大门外突然闪出一颗大脑袋,却是小虎子。“大娘,逍遥哥儿这会儿睡了没?”

    李大娘一怔,连忙抬手掩脖,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有话明儿再聊不迟……”

    李逍遥躺在床上,手枕後脑勺,跷著腿呆看脚上包裹的绷布,血迹犹然未干。他不禁暗暗纳闷:“我身上总是莫名其妙的有些这伤那伤,这却又是被谁家的狗咬的?”在床上辗转反侧,挨到半夜仍是毫无睡意,但要苦思冥想又觉有些事堵住了:“奇怪,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想不起来……”

    刚闭上眼睛,突然蹦了起来,想起一事:“哎呀……差点给忘了!好像十里坡山神庙有人约好打架,对!就是日前到我家客栈坐过一会又走的那帮人,不知道打没打成?嗯……反正睡不著,何不去瞧瞧?”通常别人打架,李逍遥若在旁边总是少不了会趁机检检便宜,顺手牵羊或者混水摸鱼什麽的,这类场面自是越热闹越好,就象吃喜酒、逛庙会,只要能赶得上,往往不会空手而回。

    他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外边更鼓声不时在耳边敲响。刚下楼梯,婶婶房里突然传来声音,大娘在床上翻了个身,哼道:“是逍遥吗?要去哪呀?怎麽这麽晚了还不睡觉呀?你是不是又想溜出去鬼混哪?”

    李逍遥心肝一跳老高:“老婶的耳朵真是好贼!连发梦也是睁一眼看守门户,我看她赶得上猫头鹰了。”连忙倒退而回,口中敷衍道:“啊,没事儿,我这就回房去了。”前进不得,只得从楼梯下退回楼道上,见那两间客房的门只是虚掩,扒著门缝一瞧,屋里却没有人影。李逍遥心道:“苗子又上哪儿去了?包了房却又总是不回来睡……这些苗人就是爱作怪!”著地一滚,闪身回到自己房间。这“著地一滚”通常是武侠故事里那些夜行人的惯技,李逍遥自然也要练得娴熟才象个侠的样子,只是黑灯瞎火里总是难免磕磕碰碰,看似行云流水,其实拖泥带水。“唉呀!”他的脑袋在自己房间里不知又撞到了什麽硬物,磕得生痛,心下不禁骂了一声:“该死的‘著地一滚’!”

    摸黑钻到床底下,心道:“到了该用秘道的时候了。这就叫做‘暗渡陈仓’……”那天他仓促挖好这条“秘道”,还没机会使用,因怕被婶婶发现而封闭这条秘道,他连出口在哪个具体位置也未暇精心设计。但凡此类“杰作”难免总要多少留下些遗憾之笔,李逍遥自也不会放在心上,反而微感得意:“武侠传奇中所有的男主角除了我李逍遥之外没人会造机关,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创意,嘿嘿!”

    他从床底钻入,顺著墙角的空心所在一滑而下,秘道的出口本来设计在柴房的杂物堆一隅,但他家柴房的隔壁便是茅厕。李逍遥打开出口的时候闻到一股屎味,方知自己先前的设计出了一点小小的误差。

    他捏著鼻子钻出脑袋,旁边有个粗哑的声音问道:“有没纸?”李逍遥道:“有。”随手递了一张净衣符过去。一只黑手伸过来接住,哑著嗓子问道:“小兄弟,求得灵药了吧?”

    李逍遥一怔,转面定睛一瞧,认出蹲在旁边的一个小山般的大黑影居然是住他家楼上的那个苗人头儿。“灵药?什麽灵药?”

    那苗人大汉凑脸过来瞪著李逍遥的眼睛,瞧了一会,见他满眼的迷茫之色,苗人大汉不禁哼了一声,问道:“你真的什麽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呀,”李逍遥道。“那天我婶婶生病,我急著去找药,路上遇到一夥小痞子,你帮我赶跑了他们,还给了我一颗不知什麽药……”

    那苗人大汉两眼不由瞪得大些,脸肌微微抽动,心里大转念头。“然後呢?”

    李逍遥抓著头发道:“还有然後?没了吧?”那苗人大汉瞪了他良久,看出他确实什麽都忘了,方才点了点头。“呵呵,你说的对,的确没有‘然後’了。对了,现在是什麽时辰了?”

    李逍遥道:“哦,三更天了。”那苗人大汉挤著脸蹲了一会,外边传来几声轻轻的脚步声,一人低声说道:“船准备好了,首领。”那苗人大汉吁出一口长气,翘起屁股,口中咕哝一句:“嗯,是时候了。”李逍遥听见纸声擦响,那苗人起身系裤带,两眼却目露精光的瞪著他。李逍遥不禁脖子一缩,心下暗生惧意:“这家夥的眼神就像十大通缉犯里边的杀人魔王一般……”但见眼前突然晃动著一吊钱,他的脖子不由的又伸了出去。

    “这五十文算是买你那张手纸钱,”那苗人大汉道。“小兄弟,我们现在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可以打烊,不必等我们了。”

    李逍遥收起了那吊钱,心道:“等你们才怪!不过……一张没用的净衣符能换到五十文,这笔厕所里做成的买卖倒也划得来。净衣符我还有好几张压箱底,却不知以後还能不能又在厕所里撞到缺手纸的买家?”见那苗汉要往外走,便随口问了一句:“这麽晚了,你老要上哪儿去呀?”

    苗人大汉转面瞪了李逍遥一眼,脸色一沈。“小兄弟,少知道一些事情可以活久一点!”

    李逍遥不禁一怔。那苗人大汉瞧出他眼中的忌惮之意,便即哈哈一笑,迈脚而行。“要不是看你蛮听话的,那天我就赏你一颗金蚕蛊而不是‘忘忧散’啦,哈、哈、哈!”

    走到外头,另两个苗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个腮长黑痣之人小心地向茅房里瞥了一眼,低声说道:“乌堂主,里边的小子要不要……”背对著李逍遥,提手做了个抹喉的手势。那黑大汉脚步不停,口中哼道:“这是汉人的地头,能不生事便不生事。嘿,石长老给的忘忧散果然有效……”

    另一人把那有痣的作势抹脖的手按了下去,低声笑道。“看样子他去仙灵岛求药的记忆全给事先服下的忘忧散‘抹’去啦,比你一刀抹脖子还干净!”

    李逍遥从墙影中走了出来,探头一望,只见那三个黑影直挺挺地走到一排篱笆之前,一齐刹住脚步,同时转动身子,直挺挺地沿著围篱望村外而去。他不禁哼了一声,心道:“装得神神秘秘的,一定不是去干啥好事……”忍不住想跟去瞧瞧,但又转念:“算了!客人的闲事少管,这是婶婶的开店之道。”想了想,又疑心道:“莫非也是要去十里坡山神庙打架?不行,这麽大的一场热闹哪儿能漏掉我?去看看!”

    他越想越觉心痒难耐,连忙摸黑往後山走去,经过香兰姊妹家墙外,见屋里灯还亮著,还像还有女子声音在说话。他忍不住爬到窗边,向里边望了望,两姊妹正在焦急。

    香兰红著双眼道:“呜……怎麽办……怎麽办?”看样子像要哭了似的。李逍遥在窗外不禁好笑:“你就会呜呜怎麽办怎麽办……”两个村姑转面看见他,皆是一怔。大姊秀兰忙道:“李家哥哥,拜托你帮帮忙,我爹的哮喘病突然发作了,你能不能帮我们把洪大夫请过来?”李逍遥皱眉道:“李大伯又‘呃呃呃’的乱喘一气了?他怎麽没事老在夜里喘……我这有张净衣符,不如你们拿去塞耳先……”香兰瞪眼道:“你自个儿留著塞嘴巴罢!”李逍遥调笑道:“不如还是你留著用吧,不塞嘴塞别的也行……瓶塞、瓶塞,拔拔、塞塞。”

    香兰哭道:“你……你就会趁机来欺负我们。”李逍遥笑道:“我哪有‘趁机欺负’你们?不就是刚好路过你家,顺便做个‘家庭访问’而已……你可别故意弄破了瓶子栽我的赃噢。”话声刚落,香兰就红著脸飞了一只小酒瓶过来,嗔道:“休要再提什麽瓶子破不破的!”

    小酒瓶来势飞快,李逍遥手来不及抬起,脑袋急忙一偏,再转回脸时,只见他用嘴叼著那只小酒瓶,一对眼睛张得大大的,目中满是调皮顽谑之色。香兰破涕为笑:“你就是嘴好使。”李逍遥抬手摘下嘴咬著的小酒瓶,眯一只眼道:“你这麽点评我未免不够全面吧?”拿起那酒瓶在耳边摇晃了几下,心中一喜:“秀兰姐又酿新酒了。”

    秀兰可没心情陪他说笑,垂泪道:“这回爹爹的病发得急,又是三更半夜的,我们姐妹俩真的不知该怎麽办才好……”李逍遥拧开瓶塞咕噜噜喝了一口酒,心想:“扫兴扫兴,去十里坡单刀赴会看别人打架之前,先到这儿找个相好的村姑热热身也不错,谁料到李老儿没事就会乱喘,准是想阿牛他老妈想多了透不过气来……”香兰走到窗边,央道:“你快去帮我们把洪大夫请来吧。他那儿又远又黑,一旦睡下,除你之外谁也没辄。还是你有办法的,最多……最多回头我请你喝酒。”李逍遥咂著嘴道:“你不请我也有的喝。”突然脚下一滑,脸孔随即在窗口消失。

    两姊妹听到李逍遥好像摔倒的声音,一齐抢到窗前往外瞧去,李逍遥却在几十步之外哈哈一笑。夜风送来他快活的小调儿声,哼的词儿却也似他平时说话般有一搭没一搭。

    “我有一杯酒,可以醉倒两个人;

    谁说一份情,可以打动两颗心;

    哪样一个字,可以诉说一辈子;

    心头一种盼,从现在到永远!”

    到了洪大夫屋外,但见门窗皆闭,里边早已熄灯。四周原本静悄悄的,突然间响起了“梆、梆、梆”的拍门声。“洪大夫,开开门啊……洪大夫!洪大夫!”

    李逍遥素知洪大夫是个会睡的,一躺下去雷打也醒不来,他敲了半天门,手脚并用,闹得震天价响,里边还是没动静。最後急了,扯开喉咙大叫:“洪金宝!”

    “金宝药店”那块牌子似乎震了一下,屋里终於有了动静。“三更半夜的,是谁在敲门呀?”

    李逍遥登时舒了一口气,心道:“没想到这一招倒管用,早知道一开始就叫他名字,也省得我折腾半天……”见屋里灯亮了,忙道:“洪大夫,劳您的驾……秀兰她爹亦即李灯灰俗称‘种西瓜的李老儿’哮喘病又发作了,看起来似乎严重到要去东京哎,请你赶快过去搞定他罢,省得这老骨头没事又给他那两个可怜女儿制造麻烦……你说他这麽大年齿了还闹个什麽劲儿?”

    洪大夫答应道:“好……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洪大夫真不愧是俺村的国手,一出马就摆平了你爹……”李逍遥坐在一张八仙桌上盘腿嗑瓜子,安慰那两个眼睛哭得红红的丫头。洪大夫临走时说道:“你们可以放心了,已经稳定下来,没有什麽危险了。万一有什麽不对,再过来找我。”李逍遥分了一把瓜子给大夫,说道:“对,有变数再找你。”

    秀兰红著脸道:“李家哥哥,我们……我们真不知该怎麽感谢你。”李逍遥抓了一把瓜子装兜里,口中客气道:“不用了,我也没帮上什麽忙,只是跑跑腿而已。小菜一桩……”秀兰只是再三的道谢,好像救了她爹的不是洪大夫而是李逍遥似的。

    等大姊进屋去照顾爹爹,香兰又挨到李逍遥身边,低著头道:“李大哥,我好怕……你留下来陪我们好不好?”李逍遥笑了笑,压著声音道:“好哇,不如到你房间里?”把手绕到背後,化掌为爪,食中二指微勾,正要捏她圆鼓鼓的小屁股,秀兰突然从里屋探出脑袋,说道:“妹子,我在厨房煮了些姜汤,你去打两个鸡蛋,端两碗过来,给爹爹和李大哥趁热喝了罢。”香兰转头答应。李逍遥飞快收手,正色道:“大夫不是已经说了吗?你爹爹不会有事了,放心吧。我有点事,要到山神庙走一趟。”

    秀兰道:“那也得先喝了姜汤再走不迟。我去给你端来……”趁大姊出了房门,香兰小声道:“那不是要经过西边的十里坡?听说……”凑嘴到逍遥耳边,瞪大了双眼说道:“那里到了晚上会有鬼怪出来整人,很可怕呢!”

    李逍遥哈哈一笑,道:“以我的智慧怎麽可能被这种无稽之谈吓倒?不怕告诉你,其实那是大人用来吓小孩的,你也信?”香兰愕然道:“什麽嘛?你以前不也说有吗?”李逍遥辩解道:“你应该用发展的眼光看我。以前是以前,现在我的智慧也随著身体的长大而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足以拨开云雾见青天……”香兰噘嘴道:“哼……走嘛,不理你了。”

    金宝药店是通往後山的必经之处,这会儿灯光还亮。洪大夫在屋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对著墙发呆。但见他脑後突然长出两只爪,左右分开,五指一张一合,影子映在墙上,犹如鬼影一般狰狞吓人。

    洪大夫头也不回的说道:“你为何不回去睡觉,半夜出来乱跑?”爪影微晃两下,收了回去,李逍遥从他背後蹦了出来,笑道:“你为何不上床困觉,半夜坐著发呆?”洪大夫苦笑道:“被你这麽一弄,这下子我可又没得睡了。”李逍遥把那只有伤的脚“!”的一声搁在桌上,皱著脸道:“帮我搞定它。”

    洪大夫捋袖起身,口中说道:“小李子,是不是又跟人打架啦?真是……这点小伤,我替你扎个几针,再推拿几下就没事了。”李逍遥忙道:“能不扎针就尽量别扎。”洪大夫解开绷带,看了看李逍遥脚上的伤口,不禁吃了一惊,说道:“什麽东西咬的?怎地这般大的牙印?”李逍遥道:“不知是哪家养的大牙狗干的好事,当时的具体情形我记不得了……”洪大夫仔细察看伤处,动容道:“啧啧!你不觉得痛吗?”李逍遥道:“是开始觉得有一点点痛,一路走就一路越发的疼了……所以来找你。”

    “一点点痛?”洪大夫向他瞪著眼道,“我看你这只脚的筋都快烂成一沱一沱了,还说只有一点点痛?你该不是在哪儿吃了麻沸散吧?”李逍遥皱脸道:“三更半夜的别把这一点点小伤说得那麽吓人好不好,拜托!”

    洪大夫边忙边唠叨:“别说我不警告你呀,小李子。今後你走路会有点儿与众不同了,这事儿要让大娘知道,那她可有得受了……我要是她,明儿就领你去省城向布政司衙门报个名儿。”李逍遥问道:“报啥名儿?”洪大夫道:“领伤残人士安养津贴的名额。”

    “太夸张了吧?这就叫做‘卖棺材的盼人多死点儿,当大夫的巴不得你天天生病’……”李逍遥提著一根药店门口捡来的棍子,一瘸一拐的摸黑走在後山的小道上,想著洪大夫之言,心里老大不痛快。“刚才我走的时候,老洪好像有话想跟我说,老子生气没理他……这家夥最近老是神神叨叨的,三句话两句不离我婶婶,该不是暗生黄昏之恋了吧?”

    十里坡这段路即使在大白天行走,也总会令人顿生阴森之感,何况深夜,李逍遥又是独自一人。此时李逍遥感到脚甚痛,四周漆黑阴暗,越往前走,山野中那股巨大的喘气般的异声越响。他知是风在山坳乱石岗刮动之声,但难免会让人联想到群魔出穴之类的传说。十里坡山徊路转,山石野树在夜幕下映出的奇形怪影层出不穷。李逍遥胆子虽不能算小,却也不免有些头皮发麻之感不时生了出来。但他是个玩起来可以浑不要命的人,若换了别人还不早缩了回去。

    但听枭声在野树丛深处时而低啼,夹杂著各种虫鸣的动静,黑暗中就象有什麽夜游的东西躲在一旁对李逍遥冷笑。李逍遥感到发根微微变硬,心中竟也抑制不住扑通乱跳起来。就在他越走越感心神不定的当儿,耳朵突然隐隐约约听到女人哭泣之声。李逍遥一怔,连忙抬起一手拊耳,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却是千真万确,清清楚楚,绝非幻想。

    “不……是……吧?”李逍遥头发立时竖了起来,那根总是垂在肩後的小辫子犹如“朝天一柱香”似的在头顶上高高的一顶而立。他正自惊疑不定,不觉迈脚转过一处山石拐弯处,突然间见到道旁有个穿著淡青色衣裙的女人身影。

    李逍遥大惊,想迈脚便逃,脚却不听使唤了,只得闭上眼睛,假装没瞧见,一步一步的想从那女子身旁溜开。那女人突然止住低泣之声,转面瞧了瞧他,哀叹一声。李逍遥脸色唰的白了,心下一迳暗暗叫苦。只听一丝凄凄切切的语声钻入耳朵:“小弟弟……”李逍遥心中一跳,暗叫:“不要叫我‘小底笛’……”

    那凄凄切切的语声又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三更半夜在山上乱跑做什麽?”李逍遥吓得没敢作声。那女子默然片刻,好像在黑暗中偷眼打量他,过了一会又在他背後幽幽的叫唤一声:“小弟弟,你认得路麽?”李逍遥心中一怔,眼睛骨溜溜乱转。

    那女子哀叹一声,说道:“前边来了许多恶人,不知要干什麽勾当,你若是临近村子里的,赶快回家去罢。”李逍遥心念一动,不禁问道:“是在山神庙那边吗?”那女子似乎“嗯”了一声。

    李逍遥暗思:“既然被她瞧都瞧见了,老子就算装做没看见,那也混不过去……”大著胆子飞快回头一看,见那女子坐在道边山石上似在歇脚,身边放著一个桶子。她虽象是提水累了歇会儿,神情却似独自伤心,样子楚楚可怜,看来毫无害人之状。李逍遥想:“似乎没有恶意。”忍不住问了一声:“你……你是哪家的?三更半夜在这儿干嘛?”那女子垂首道:“我家离这不远,提水累了,且先歇歇再走。”李逍遥道:“这儿有三个村落,後边是李家寨,往东是萧家庄,西面是晶合庄,这些地头我都很熟……”那女子低声道:“妾是家住晶合庄。”

    李逍遥抬手搔搔头,顺手抚平刚才受惊而竖起的乱发。“晶合庄?那儿谁家能有你这般年轻的小媳妇?”那女子凄声道:“婆家姓王。”李逍遥猜道:“哦,你是王晶家的?”

    那女子似乎偷眼瞥他一下,又垂泪低叹。李逍遥不禁说道:“听说王晶家的婆婆很悍。该不是三更半夜叫你出来提水吧?这未免太过分了……”那女子听了竟微微抽泣。这更证实了李逍遥心中的想法:“王晶这个胖子最是没用!怎麽可以让自己媳妇这般受婆婆欺负!他结婚那时请都没请我婶婶……”

    那女子哀叹了一声,幽幽的说道:“我有个谜语,小弟弟看来甚是聪明,可不可以帮我猜出谜底?”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说道:“说来听听?”心下突想:“搞什麽嘛?三更半夜一个人跑到山上想谜底,该不是有病吧?”但见这年轻媳妇神情凄楚,绝无半点戏谑之意,不禁又想:“多半又是王晶他老娘想出来折腾自己儿媳妇的新花样,这小媳妇若是猜不出来,回家可有得受了。不行!我既然撞上了,岂能叫她得逞……猜谜?年年灯会我婶婶都有份的,只是我没试过像她那样每射必中。”

    那女子说道:“从前,有位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在村头井边提水,忽听有人问道:‘大姐,去县城该往哪条路走?’那媳妇抬头瞧见问路的是一位英俊书生,便没有答话,只用手指了指道儿,便挑起水桶回家了。谁知,这事被小姑子‘麻雀嘴’看见了,便在母亲面前添枝加叶地告了嫂子一状。那媳妇无端挨了婆婆一顿毒打,满腹冤屈,含泪写了一首诗:‘打奴奴知晓,背後有人挑。心中明似镜,只为路一条。’写完後,她感到有冤无处诉,竟悬梁自尽了。”李逍遥不禁唏嘘道:“王晶他老娘真是太可恶了!”那女子抬起眼皮,含泪望了望他,凄声道:“这首诗既诉说了心中不平,同时也是个谜语,猜一物。你能猜出来吗?”

    不知不觉,李逍遥的头发又在脑袋上一根一根的竖了起来,皱著脸道:“猜出来又怎样,猜不出又怎样?”那女子凄凄惨惨的起身,提水离去,只见她的身影在夜风中微晃著渐渐远去,风中却飘动著几缕哀泣之声,吟的竟是那女子刚才留下的诗谜:“打奴奴知晓,背後有人挑。心中明似镜,只为路一条。”

    李逍遥苦丧著脸道:“这有什麽难猜的?谜底是……灯笼!”心中不禁想起年前婶婶似曾提过一事,这事儿突然跃上脑海:“王晶家自从死了一个媳妇,後来晶合庄附近夜里时常有人看见树上挂了许多白灯笼……”刚说出谜底,眼前突见昏光一闪,树影後飘动著几盏白纸灯笼。

    李逍遥大惊,冲口而出:“鬼灯笼!”但觉头皮一阵发麻,定睛一瞧,树影依然阴暗如初,却哪有什麽灯笼挂在那儿?

    他呆立片刻,心中只是打鼓。不由自主的倒行几步,突然撒腿就跑,跑了一段又暗觉身後有异,猛然回头张望,黑漆漆的却又没见到什麽。他只得转回身子,继续往山神庙方向走去,其实这时哪里还有看人打架的兴致,但若就此打原路回去,却是说什麽也不敢。皱著脸想:“没想到这样就‘中奖’了,买四季彩都没这般好运……今晚说什麽也别往刚才那条路回家了,只好先到山神庙避一避,等天亮了再回村里去。”惶然之际,觉得这个主意在没别的好主意的情形下也是不错的,於是又硬起头皮往前走,心下一迳乱念普渡波罗密经,只盼别再撞见什麽不对路之物。

    偏偏天不遂人愿。拐过一个弯道,李逍遥突感身陷大团厚厚的迷离白雾当中,耳边嗡嗡乱响,好像总有一些个儿不小的飞虫在他身旁团团转。李逍遥心中又开始打鼓:“记得小时候我在这一带剿杀过不少马蜂,可别这会儿趁火打劫找老子秋後算帐……”越想越觉不对劲,提起手上棒子乱挥,驱打迷雾中那些若有若无的飞行之物,一边打一边跑,耳边嗡响之声竟似如影随形,纠缠不放。

    他正自没头乱奔,突然脚下踩空,“啊呀”一声,从斜坡上咕噜噜滚了下去。

    漆黑中,但见草丛里影影绰绰的似是藏著一些人。李逍遥以棍撑地,放轻脚步向前摸黑走去。十里坡是他从小就常来玩耍的地方,一草一木自是熟悉之至。就算那些人早已躲在暗处,李逍遥往草丛茂密之处乱钻一会,转眼间谁也不晓得他藏到了何处。

    “这些人太大意了,居然没发现老子在盯他们的梢……”李逍遥蹲在几尺之遥的一个人影背後,眼见那人动也不动,心下不禁嘀咕。过了一会,四处并无别的动静,他见前边那人样子有点不对劲,暗暗起疑,忍不住挪身挨近,想瞧清到底有何古怪。草丛微动,突然“扑簌”一声从李逍遥身旁骤响而起,他吃了一惊,但见一只野鸡从草中一窜而出,乱扇翅膀,先是跳到李逍遥头上,他刚抬起棍子,那只野鸡就扑翅跳开,身後草声一响,却不知钻哪里去了。

    李逍遥感到脸上一痛,似被鸡爪狠狠抓了一下,他不禁乱挥一棍,“拍”的一声,草中有物倒下。他张眼一看,脚下歪躺著一个和他一般高的稻草人。

    李逍遥心中暗奇:“咦?”再寻过去,只见草丛中每隔七八步便立著一个稻草人。正是他刚才所见到的那些一动不动的人影。“搞什麽鬼?”李逍遥提手摸了摸脑袋,粗略一数,大约找到十二个稻草人。虽然这些稻草人扎得并不精细,样子却不陌生。

    李逍遥倒是认出这些稻草人的模样。那天在他家客栈露过面的一干人个个没漏,全摆在这儿了,就连那两个没有进门的锦袍男子也在其中。李逍遥见一个稻草人做妇人状,却少了一只胳膊,显得甚是逼真,他想起那日在客栈里用筷子夹住他手的独臂少妇,心中不禁有些好笑,不知为何又笑不出来。

    每个稻草人胸前均以一枚透骨钉扎入,其上穿著一张手帕大小的青布。分别写有每人的姓名、来历,以及生卒年月。李逍遥逐一看过来,先自独臂少妇身上的青布看起,写道:“洛阳邹师药,某年某月某日生,为神农帮已故帮主邹掏坟之女……”然後是那面有刀疤的中年文士,青布写道:“洛阳宇文刀,某年某月某日生,邹师药丈夫……”接下来依次为黑骨、白川等人。

    李逍遥特别注意瞧那两个锦袍男子模样的稻草人身上的青布,左边那身躯微宽的稻草人却是眉心扎钉,钉头穿著的布片写道:“万一魁,某年某月某日生,林天南门下第二徒,绰号‘见人就咬’……”旁边一个瘦高个儿身上青布写著:“陈春,某年某月某日生,林天南爱徒……”这自是李逍遥印象中那白面孔的年轻人无疑。他想起那天无故被这两人摔了一交之事,瞧见他们此时被人搞成这等形状,心中不禁好笑:“原来一个是‘见人就咬’,另一个却是叫春……屌什麽屌?瞧你们现在这鸟样,嗯……林天南又是什麽鸟东东?老子没听说过。”当他眼光落在十二个稻草人身上青布所写著的死亡时辰上,心中却是一凛。这十二个人的死期是今天。

    李逍遥心头扑通乱跳,暗疑:“是什麽人搞的名堂?”瞧不出其他端倪,四下又没别的人影,他心中不禁微微发毛,迈脚便走。突然满天惊鸟乱飞,耳边“扑簌、扑簌”之声不绝。数道黑影从草中急蹿而近,眨眼间李逍遥身旁已是人影幢幢。

    李逍遥突觉发辫一紧,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微闪而落,把他揪住。几个黑影一晃而近,霎间李逍遥几乎以为那十二个稻草人全都活了起来。那褐衫女子瞪著他,森然道:“扎稻草人的难道是这小鬼?”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微晃,映入李逍遥眼瞳。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哼道:“咱们在这儿连守了几日,终於逮著这装神弄鬼之人了。”右手一抬,袖管褪下,露出一只装在断腕上的三叉戟。铁光一闪,刺向李逍遥心窝。李逍遥大惊,但见斜刺里横过来一支连鞘的长刀,架开了那支三叉戟。花白头发的老者转头张望,眼见出手拦他之人正是褐衫少妇身旁那面有刀疤的中年文士,那老者不禁变色道:“宇文刀,你却是为何?”

    揪著李逍遥头发的那个葛衫瘦子阴恻恻的说道:“楚老二你急什麽?且听宇文先生有何话说,这件事甚是奇怪,我想没那麽简单。”李逍遥定了定神,认出揪他发辫之人也在稻草人之列,名唤查无良,好像是练什麽铁沙掌的。花白头发的老者名唤楚奇,旁边那和他一起的红脸老者名叫楚清,绰号“不清不楚”,像是两兄弟。那两个锦衫男子却不在其中。

    这楚老二似是最为忌惮查无良,一听他阴著脸说话,立时便不言语。宇文刀见众人皆望著自己,便走到李逍遥身前,向他注视片刻,问道:“小兄弟,你受谁指使?”李逍遥还未回答,那个名叫邹师药的褐衫妇人微晃而近,用仅存的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样俊的一张脸,变成死尸後不知会怎样难看。”

    “说!”五个黑衫汉子对李逍遥怒目而视,喝道,“你在这儿捣什麽鬼?”李逍遥皱著脸道:“这出戏应该不是我唱主角吧?我……我只是来看热闹的……”宇文刀瞪著他,“你听谁说这儿有热闹看?”李逍遥苦著脸道:“我……猜的。”宇文刀两眼上翻,哼了声说,“那你是不是也能猜到我们几个的来历?”李逍遥正想否认,名唤楚清的那个赤脸老者突道:“和他废话作甚?只管杀了便是,别耽误了正事……”话未说完,不远处有人压声叫道:“正主儿露面啦!”

    眼见那干人纷纷往叫声传来之处掠去,就连查无良也放开了揪在手中的发辫,李逍遥登时松了一口气,正想趁乱钻进草丛中,但见褐衫微闪,邹师药突然晃到他面前,挡住去路,面无表情的瞪著他,哼道:“你还想活著离开麽?”李逍遥见到她目中露出杀气,骇然想:“看热闹看出性命之灾来了……”

    邹师药正要抬掌,身旁野草“扑簌”一响,她立即反手一挥,眼前突然飘飞许多羽毛。李逍遥听见那只野鸡中掌之际发出的凄厉叫声,心头一跳,急忙著地一滚,钻入一大丛野草中。

    那妇人转面没瞧见李逍遥,只见草丛一阵乱晃,便往草叶摇动之处飞身追来。李逍遥慌忙往深里钻去,突觉身下躺著一人,他手脚乱爬,正好压在那人身上。黑暗中感到那人硬挺挺的卧倒在密草中,李逍遥整个儿压在他肚子上也没有反应,似是一具死尸。李逍遥吃了一惊,身子不由得一缩。邹师药跃身而落,探手到乱草中一抓,哼道:“小鬼,看你往哪儿躲!”

    李逍遥转脸一望,瞧见邹师药从草丛里揪出一个死样活气的瘦子,身上穿著一件又脏又旧的破道袍,却是刚才躺在他身底下之人。邹师药本以为被她揪出来的是李逍遥,突觉酒气扑鼻,定睛一看,提在手里的却是个烂醉如泥的瘦道士。乍然见到此人,不仅邹师药一楞,李逍遥也是心中一怔。

    “酒!给我一……一口酒……就一口!”那瘦道士两眼半张半闭,喃喃的咕哝了一句。“我……我要酒!”

    邹师药瞪著那人,突起疑心:“莫非是你在装神弄鬼?”耳边听到草声“簌”的一响,她心念急转:“那小鬼也脱不了干系!”决意先一掌毙了这醉鬼再抓躲进草丛里的小鬼,没等她动手,李逍遥急中生智,突然蹿了出来,叫道:“酒来了!”掏出先前在秀兰家拿的那瓶酒,向邹师药头上一倒,酒水当头撒落,立时将她全身浇湿。

    邹师药不禁一激灵,转面瞧见李逍遥又飞快之极的钻入草丛中,她心中恼火,正要追过去毙了这小鬼,那醉道士馋酒之际,突然闻到酒香扑鼻而来,不禁大喜道:“酒……酒!”张手一搂,猛然将邹师药酒汁淋漓的身子紧紧抱住。邹师药又惊又怒,却挣扎不脱,变色道:“放手!你活腻了……”这时映入瘦道士醉眼中的并非一张怒容满面的三十岁妇人的脸蛋,而是这张脸上溢彩流光的酒汁,那些流淌的酒珠在夜色中发出百般诱人的光,在她白皙的皮色衬托下更是有如天仙玉露一般。瘦道士此时的情形无异於久旱忽逢甘露,闻到渴望很久了的美酒的气味更是不免意醉情迷,不顾这妇人徒自挣扎,竟然嘬嘴狂吸。

    邹师药大惊,张口欲呼,醉道士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开了盖的酒瓶口,连忙伸嘴来饮。可怜那妇人一声未及呼出便即哑然,这种情形却是从所未遇,挣扎之际,两人扭做一团跌进了草丛中。

    李逍遥歪著脑袋在旁边瞧了瞧滚进草堆里的两人,一边啃瓜子,一边转身走开,不时听到草中似有怪声断续传出,其中夹杂著吸溜与呻吟之类的少儿不宜了解的声响,他不禁摇了摇头,扭脖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儿,心道:“慢慢喝,别噎著。”走了几步,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口而哼:“瓶塞、瓶塞,拔拔、塞塞……”

    他没走几步,脚下突然一绊,跌个踉跄。定睛一看,又发现一个伏在草丛里的稻草人。这个稻草人显然扎得仓促,认不出像谁。胸部也插了一根透骨钉,撕了块布写道:“此人名叫庄无涯,岷山人氏。”仅此数字,生卒年月似乎没来得及标注。

    李逍遥抖出食指,口中“啧啧”两声,突觉脑後有异,似是有什麽东西扇翅飞过。他猛然回头张望,却没瞧见可疑之物。在这种情形之下,没看见什麽反倒更加可疑。李逍遥不由得全身冒出鸡皮疙瘩,心道:“可别又‘中奖’……”好在山神庙就在身後不远,他慌忙奔了过去。

    刚从树丛钻出,突然听见兵刃交击声响近,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黑暗中说道:“丁情,我们找这魔女报仇,可不是为了要跟你们蜀山派为难。识相的退到一边,就没你的事!”李逍遥认得这声音,连忙闪身藏到一株老树背後。探头一瞧,只见八九条黑影各持兵刃围住一对男女,发话的正是手大身瘦的那个查无良。

    李逍遥听见“蜀山派”三字,心念一动,不由瞧向那两个被围住的人。但见那男的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右膀一只衣袖空荡荡的垂在身侧。旁边一少妇皮色微黑,样貌甚是标致,左手提著一条软鞭,右手握著一把单刀,正同那两个姓楚的老者斗得激烈。这女子招数甚奇,以一敌二,兀自稳占上风。

    旁边的五个黑衫汉子眼见楚氏二老渐渐抵挡不住,齐挺兵刃上前夹攻。但见袖影飞闪,那独臂男子不知使出什麽神奇身法,突然旋身穿入那五个黑衫汉子当中,但听“劈砰、劈砰”几声,三柄朴刀飞上夜空,旋即地上倒了三人。李逍遥正看得目眩,只听“乒!”的一声脆响,那独臂男子衣袖一拂,发出的劲风带动左边一名黑衫汉子劈来的朴刀向右侧一歪,刚好挡开了右边一名黑衫汉子挥落的一刀。间不容缓之际,那独臂男子身形滴溜溜飞转,将那少妇身前的两个老者逼得倒跃丈外。“啪”的一响,右边那黑衫汉子仰面朝天地倒地。

    “什麽功夫?”查无良几乎瞧不清独臂男子眨眼间究竟是怎样击倒几名黑山寨好手的,不禁心中暗奇,目光投到宇文刀脸上。宇文刀虽说见闻甚广,但因那人出手太快,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目光一凛,钢刀“铮”一声出鞘。

    那少妇立在独臂男子身边,眼见宇文刀和查无良并肩逼近,不禁说道:“你们的武功与丁情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何必自取其辱?”宇文刀沈声说道:“宋香柠,当年你断我妻子一手,你们圣火教又欠了神农帮七十六条命债,一并还来罢!”脚下突然一滑,跌出几步,身体趋趄而前,李逍遥本以为他跌倒,谁知宇文刀这一跌竟是浑不要命的一轮快刀抢攻,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抢身扑到宋香柠跟前,唰唰唰急搠三刀,均是攻袭要害,宋香柠眼见难以抵挡,只得倒跃而退。

    姓楚那两个老者早守在她身後,见她飞退而至,发一声喊,齐手来攻。宋香柠以一敌三,两个老者倒还罢了,那宇文刀却甚是了得,每一跌一扑皆是令人难以应接的搏命招数,她一时间竟被逼得左支右绌,险相环生。丁情见状正要上前,旁边一记掌风猛然拍来,自是查无良的“铁沙掌”出手了。

    李逍遥想:“听人说‘铁沙掌’纯属外门功夫,等闲最是难练,需要找一个大铁锅装满沙子,放在火上煮得滚热,然後每天用两只手往锅里不停地插啊插,就像大厨用两只锅勺炒菜一般……练这门笨功夫其实没啥意思,烫坏了手可不是玩的。”

    只见丁情反手一掌迎向查无良拍到肩後的铁沙掌力,两掌相交,李逍遥本以为会发出多大动静,那知无声无息。查无良暗觉这一掌仿佛拍到一大团棉絮中,毫无著力之处,心中不由一怔,正要撤掌,突感丁情掌心生出一股绵绵的牵引之力,霎间吸住了他的手掌。一名黑衫汉子趁丁情与查无良对掌之际无暇旁顾,突然挥刀横削丁情腿胫。丁情手腕微侧,立时将查无良的身子带动向前,刚好挡住黑衫汉子扫过来的朴刀。

    黑衫汉子见势不对,急忙收回刀势,以免误伤查无良。丁情衣袖倏然挥出,缠住刀杆。黑衫汉子暗觉一股力道从丁情衣袖上骤然传来,朴刀竟不听他双手的使唤,一偏而开,却扫向宇文刀脑後。这时宇文刀正要乘胜直取宋香柠性命,突感脑後劲风劈近,心中一凛,顾不上伤敌,只得反转刀锋往脑後一撩,荡开黑衫汉子手中的朴刀。两人皆感虎口剧震,兵刃几乎脱掌飞出。

    树影下突然寒光急闪,丁情陡感一道霸道之极的剑气越距侵来,却已闪避不及,“噗!”的一响,他身子一震,不由的向前趋趄几步,後背衣衫骤然裂开一大道口子。宋香柠见丈夫猝然间遭袭受伤,心神一乱,赤脸老者楚清乘机一戟插进她肩头。这老者眼见得手,不禁喜道:“这婆娘快完了……”声犹未落,宋香柠手中鞭梢倒翻而起,叭的一声击在他脸上。

    另一老者楚奇怒叫声中,短戟一挥,宋香柠後背一大块衣衫立时被撕了下来,缎子般光滑的脊背上多了三道深深的血口。赤脸老者刚倒下,宇文刀著地滚动向前,突然一刀刺入宋香柠的小腹。

    李逍遥不禁“啊”的一叫,想也不想,随手捡起脚边一块石头丢了过去。宇文刀本想搅动刀刃,乘势!开宋香柠的胸腹,一块石头突然落在他额头上。宇文刀猝不及防,但感脑子一晕,胸前陡吃宋香柠飞起的一脚,登时跌飞丈外。

    楚奇再插一戟,宋香柠右股立时血箭喷溅,再也支持不住,一交跌倒在丁情身旁。

    李逍遥投石击中宇文刀之际,後衣领突然一紧,被人揪了起来。那人在他身後冷哼一声,随即提著他纵身而出,落在丁宋二人血迹淋漓的身前。李逍遥眼角急瞥,认出揪住他的那人身穿一件淡褐色锦袍,脸白身长,正是先前曾在自家客栈门口见过的名叫陈春之人。这时树影中又走出一个锦袍人,李逍遥认得此人也在稻草人之列,那天曾摔了他一跤,青布上写明其姓名来历,却唤万一魁,绰号“见人就咬”。

    万一魁一露面便与丁情相互对瞪片刻,眼见丁情踣地咯血,神情困顿,显已无力再战,万一魁嘿的一声冷笑,说道:“三年前见你在禹王台不是意兴风发麽?丁情,没料到自己也有今日罢?”丁情转面瞧著伏倒在身旁的妻子,心中大痛,想要伸手扶她身子,但他重伤之下,两人虽然近在咫尺,丁情血迹淋淋的手勉强抬起,竟无力伸到宋香柠身边。

    万一魁身体微蹲,凑脸到丁情面前,两眼瞪著丁情痛苦的面孔,笑了笑道:“你虽说已被逐出蜀山派,何必这麽固执?早知道你死也不使御剑之术,我也不必等到这时候才出手……对了,‘气剑指’的滋味如何?”李逍遥先前见到袭伤丁情的那道剑气甚是犀利,心中既惊且佩,此时方知出手的乃是万一魁,这门功夫称作“气剑指”。他瞠目之余,暗想:“看起来比什麽‘铁沙掌’好使多了,却不知丁情若是使出蜀山派的御剑术又是谁更屌些?没想到真有蜀山派的人到了我家附近,可是这位蜀山派的人转眼就要挂掉了,没使两招仙剑之术给我瞧瞧真是可惜……”

    楚奇恨宋香柠打伤他兄弟,短戟一挺,跳出来喝道:“何必跟这对狗男女废话?干了他们便是!”戟尖微闪,陡地刺向宋香柠要害。旁边一道劲风推来,楚奇立时踉跄退出数步,几难稳住身形。陈春衣袖一拂即收,正眼瞧也不瞧那满面怒容的老者一眼,冷冷的说道:“我们此来已经禀明家师,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自然要押回杭州,由家师秉公发落。就算要杀他们报各位的血海深仇,也该在武林同道面前公开处死才是。”楚奇哪敢多话,查无良却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尊师林大侠虽是南武林盟主,却也不见得敢得罪蜀山派吧?何况这魔女乃是圣火教中人,多留一日也是祸害,不如趁早结果了干净……”

    万一魁突然转身逼至查无良身边,鼻对鼻地瞪视著他,森然道:“你再说一句?”查无良嘴巴动了动,却没敢再说什麽。黑山寨的几人扶起受伤的同伴,这时宇文刀也已醒转,对李逍遥怒目而视。李逍遥正自惴然,只听那个名叫陈春的问了一声:“万师哥,这小子怎麽办?”万一魁向李逍遥瞪了一眼,哼道:“你抓他作甚?”李逍遥不禁心想:“这句话实在是通情达理之至。”

    楚奇说道:“著落在这小鬼身上,说不定可以找出那个用稻草人诅咒咱们的鸟贼。”万一魁哼了一声,道:“荒谬!这小鬼如何知道咱们的来历?”陈春见师兄这般说,正想放了李逍遥,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大叫。众人闻声一怔,宇文刀听出他妻子的声音,不由得跳了起来,寻声奔了过去。

    李逍遥望著他的身形消失在黑暗的树影中,心头不知为何竟浮过一种不祥之感。这时宋香柠与丁情相互对视无言,眼中皆是充满了痛苦之意。李逍遥见宋香柠身上几处伤口不住流血,忍不住说道:“这女人快死啦。”

    万一魁与陈春对视一眼,皆想:“这女人可不能够死得太快了。”陈春问道:“丁情,你们身上可带有伤药?”丁情不理睬他,自行潜运内息,想帮他妻子封穴止血,但他自己也受伤甚重,再三运气竟无效果,不禁面如死灰,暗叹一声。旁边那几人瞧见丁情後背血流如涌,不禁面面相觑。

    李逍遥突道:“我这儿有些药,或许有用。”陈春便放了他下来,但叮嘱一句:“休想搞鬼。”李逍遥一边探手入怀,一边咕哝道:“我不搞你们都活见鬼啦,还用我搞?”一个黑衫汉子在旁推了他一把,喝道:“你嘟囔什麽?”李逍遥身子一偏,怀中掉出几包药,此外还落下一物。万一魁等人一眼瞧见地上那物,脸色立时为之一变。

    李逍遥见众人眼光有异,不由得也低头瞧了瞧。但见他脚边有个小小的稻草人。

    他不禁一怔,正要伸手去捡,万一魁将他推个趋趄,先已拾起那个小小稻草人。只见这个稻草人扎得极为精致,样子却与在场所有人均无相似之处,却像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婆婆,手中拿的不是拐杖,而是一支长杆弯刃的大镰刀。

    万一魁一瞧之下,脸色倏变,向李逍遥欺身逼近,劈胸揪他起来,问道:“这东西如何在你身上?敢说半句假话,小命就别想要了!”手掌一提,作势要打下来。李逍遥脖子自然而然的一缩,惴然道:“这是啥东东?我……我怎麽知道它如何在我身上?”这话说出来连自己也觉牵强,但确是实情。他自己也想不通身上怎麽会多出如此莫名其妙之物。

    就在众人皆感惊疑不定之时,树影深处倏然传来一声惨厉大叫,其声似是一只陡遭抹喉的公鸡,叫声甫出立即哑然。一个黑衫汉子变色道:“是宇文刀!”

    宋香柠瞧见万一魁手里拿著的稻草婆婆,身子竟然微微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极为惊恐之情,霎时连自己身上的伤痛也忘记了。丁情瞧在眼里正感奇怪,她突然气息急促地说道:“丁郎,你快逃,别管我……”

    一个黑衫汉子眼望黑暗之处,虽未看见什麽,心里却一阵阵的发毛,不禁後退两步,咕哝道:“究竟是什麽东西在搞鬼?”李逍遥见万一魁又向自己瞪过来,目光极是不善,只得说了一句:“除了王晶家一个死媳妇,我……我真的没看见别的鬼了。”万一魁哪里肯信。陈春瞪著他手里的稻草人,忍不住问道:“万师哥,这物事有何古怪?”万一魁沈脸未答,查无良在旁边却低哼了一声:“是太婆。”

    李逍遥心道:“什麽‘太婆’?我看方圆几十里内最悍恶的老婆子该数王晶他老娘了……”查无良本来也算甚是凶狠,这时不知为何竟似一只受惊的小鸟般抖了起来,仿佛连提也不愿意提起那个可怕的名字。万一魁却望了望丁情夫妇,哼了一声,道:“你怎麽说?”丁情不理睬他,只是咬了咬牙,抱住宋香柠的腰肢,慢慢的迈脚而行。

    宋香柠在他怀里低声说道:“太婆不会放过咱们……”丁情点了点头,“我知道。”那干人见他俩要走,先是一怔,旋即围了过来。万一魁向黑暗中飞扫一眼,说道:“此处不可久留,大夥儿押了这对男女,赶紧走罢!”这干人正要出手点倒丁情,没想到他刚才一直暗凝一口真气,突然出其不意的纵身跃入黑暗之中。众人一怔之际,丁情以独臂抱著他妻子竟然疾步如飞的逃去了。这倒大出万一魁等人之料,均未料及丁情重伤之下,又抱了一人,居然能从他们眼皮底下一掠而走。万一魁心念一动,想起丁情此时突然使出的身形步法正是先前所见过的奇快无比的神奇身法。

    那干人顾不上理会李逍遥这等小脚色,连忙追丁情而去。李逍遥怔了片刻,心道:“怎麽可以丢下我一人在这儿?”摇了摇头,迈脚跟去。一边走一边查看刚才顺手牵羊所获之物,倒有好几锭纹银到手,心下甚喜。从陈春身上还摸到一封书信,他好奇心起,拿出松香点燃,举在手上照著信笺,只见信中写道:

    “月如师妹:虽然你对我素来不假辞色,但你的一颦一笑却无一时一刻不深深的留在我脑中,每当夜深人静时,我都会想起你……”

    “情书?”李逍遥扫了一眼便觉意兴索然,顺手把信烧了,心道:“写这种情书的水平也未免太烂了,可见陈春这家夥除了会乱叫春以外没别的本事……”

    忽听身旁草声微响,李逍遥转面一瞧,草中钻出一人,冷不防把他吓了一跳。那人样子狼狈地蹿到他跟前,李逍遥举著火把一照,认出是先前那醉道士,不禁一怔,随即笑道:“酒喝够了没?”那醉道士劈胸揪住他,脸色甚是古怪,瞪眼道:“你这小鬼,可把我害苦了也!”

    李逍遥见他举手要打,忙道:“什麽叫害你?有酒有色供应,滋味不好麽?像这等好事你倒是找来害害我呀……”醉道士提他耳朵,满脸懊恼之情,骂道:“你还强辞夺理?气死我也……”李逍遥抬手挡开那道士一巴掌,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更气你呢,那天老子见你馋得不行,好心给你酒喝,谁知却被你耍了一通……什麽‘蜀山派的飞剑’,你给我的什麽玩艺?”醉道士瞪眼道:“不想要就还来。”李逍遥哪里还得出,说道:“被小痞子抢走了,还什麽还?”

    那道士愈怒:“啊?你这小混球,真是有眼无珠也……”李逍遥以眼还瞪,回敬道:“也什麽也?你再冒充蜀山派到处招摇撞骗瞧我不扁你……”那醉道士怒道:“冒充?真是气煞人也!”李逍遥咧著嘴“也也”两声,说道:“蜀山派哪有你这号脚色?别以为我不知道蜀山派,人家可都个个玉树临风,英明神武,就算丁情逊些,比起你这号肉脚也多了一份落泊中的沧桑感……”

    醉道士冷笑道:“你知道蜀山派什麽呀?我看你连蜀山在哪里也不晓得罢。”李逍遥不禁擂胸道:“气死我也!”从醉道士手中一挣落地,倒退两步,蹲下身子,双手各拣一根竹筒,往脚边一块大圆石上乒乒乓乓的狂敲一通,连珠炮似的蹦著舌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李白曾经上蜀道。蜀道有蜀山,蜀山在四川。山高路又险,藏有诸剑仙。剑仙长得帅,哪像你小蟋蟀……”

    “说的比唱的还动听,”醉道士乜斜一对醉眼瞪著李逍遥,冷笑道。“其实你压根儿不知道什麽叫‘蜀山’……”

    “什麽?”李逍遥蹦了过来,抖著舌儿道。“独孤剑圣、玄天宗、丹辰子、长眉真人、厉风行、封求败、叶知秋这些人我都很熟,随便说一个出来都能吓死你……”

    醉道士悠然道:“你以为世上真有一座蜀山?世上虽有‘蜀山派’,却哪有一座山叫什麽‘蜀山’?”李逍遥不禁一怔,瞪大了双眼道:“什麽?”只见醉道士仰面长笑,朗声吟道:

    “蔼蔼青城云,娟娟峨眉月,随我西北来,照我光不灭。我在尘土中,白云呼我归,我游江湖上,明月湿我衣。岷峨天一方,云月在我侧,谓是山中人,相望了不隔。梦寻西南路,默数短长亭,似闻嘉陵江,跳波吹枕屏。送君无一物,清江饮君马。若逢山中友,问我归何日。为话腰脚轻,犹堪踏泉石。”

    李逍遥狂敲了一通石头,方道:“这首诗听来倒也琅琅上口,但我替你伴奏那也功不可没……莫非你是做诗的?是李可白还是杜可风?”那醉道士哈哈一笑,说道:“我可没有做好诗的本事。”李逍遥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那醉道士敛去笑容,正色道:“诗中所列到的青城、峨眉、岷山,均在蜀地。七十二年前三派的高人为了化解彼此间长年不息的门户之争,在机缘巧合之下合并三派为一,共同参悟三山道法,再也不分彼此,纷争随之而化除。此後江湖同道称这个新的门派为‘蜀山派’。所谓蜀山,亦即蜀地之山。”李逍遥眨了眨眼,说道:“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那道士的瘦脸一沈,突然伸手将李逍遥一揪而起,说道:“修道之人原本最忌贪杯好色,老道生来喜爱杯中物,修为无疑已落下乘,今日又被你这小鬼如此捉弄,几乎毁我毕生修为。真是可恼至极!”他越说越火,扬手正想狠狠掴李逍遥几嘴巴,李逍遥突然望著瘦道士背後,两眼一下瞪圆,说道:“明明是你定力不够却怨我毁你狗屁的修为……对了老道,酒来了!”

    那瘦道士瞪眼道:“什麽酒来了?”李逍遥手指头抬起,点了点他背後,说道:“你的美酒来了,找你来了!”那瘦道士哪里会上这种小当:“少来这一套……”话没说完就听到身後草叶乱响,一个充满怨毒之情的女子声音喝道:“老色鬼和小混蛋原来都在这儿,一起受死罢!”

    那瘦道士不必回头就知道是邹师药怒气冲天的寻来了,脸色倏变,慌忙抛下李逍遥就逃。“都怪你这小鬼不好……”

    “我没骗你吧?”李逍遥转头望见邹师药提刀奔近,赶忙闪到一旁,起劲地鼓动道:“追他,追他!”

    邹师药原本是要追杀那道士,但那道士看似没三两肉,一急起来却是跑得飞快,眨眼间就没影了。她眼看追赶不上,转脸瞧见李逍遥在旁,这也是仇人之一,岂能放过,举刀喝道:“先杀小鬼,再寻老鬼不迟!”

    李逍遥转身就跑,听见脑後刀风呼呼乱响,只恨爹娘少生一双腿。邹师药展开轻功,李逍遥哪里能逃得脱?情急之下,他只得绕著一株歪脖老树同那杀气腾腾的妇人大兜圈子,幸好有棵大树挡著,邹师药连劈数刀都没能砍著他。

    这妇人几乎气炸了肺,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有穷追不舍。兜了几个圈子,李逍遥突然没影了。邹师药独自转了半天,突见李逍遥竟然爬到树上去了。爬树也是李逍遥自小练熟了的惯技之一,这项本领早就娴熟无比,危急关头更是身形飞快,犹如猿猴一般,转眼已到了离地十来尺高的树杈之上。

    邹师药冷哼一声,突然提气一纵而起,挥刀狠狠砍来。李逍遥吃了一惊,没料到这妇人居然轻而易举就飞了上来,急忙转身往树叶密集之处躲去。但见树枝一晃,邹师药跃到树上,提刀乱削而来,断枝残叶在刀光中纷纷坠落。

    这株树虽大,能躲的地方毕竟有限。邹师药削秃了半棵树,突见树颈上方露出一片衫角,自是李逍遥无疑。她冷笑一声,提刀逼近。躲在那簇树叶中的人开始蹲不住了,不禁低声埋怨道:“都怪你不好!什麽地方不好躲,为何偏偏也往树上爬?你可害苦了我也!”李逍遥反驳道:“我怎麽知道你也躲在树上?”蹲在他旁边那人自是瘦道士无疑。

    只听“霍!”的一声,邹师药挥刀劈落。但见两个人影分头从那簇密叶中急蹿而出,邹师药砍了个空,枝叶纷扬之际,她瞧见了瘦道士从眼前一掠而过的身影,不禁一怔。那瘦道士飞鸟似的纵身急跃,瞬间又没了影。李逍遥可没他这等本事,正想往树底下爬去,邹师药突然一跃而近,提刀来砍。李逍遥不禁变色道:“干嘛追我不追他?”邹师药杏眼圆睁,愤然道:“都怪你不好!”李逍遥喊了声冤:“你们两个都这般说,分明是穿同一条裤子……”邹师药没等他说完就一刀劈来,李逍遥将头一缩,小辫子登时短了半截。

    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眼看那婆娘又一刀劈来,他连转身的工夫也没了,只得手脚并用,急速在树臂上倒爬而退。邹师药好几次明明就快砍中他,那料这小鬼犹如灵猴一般,每次都能惊险万状的从刀锋下溜掉。邹师药愤怒已极,叫道:“看你能躲得了几时?”李逍遥心想:“能躲几时算几时。”看好头顶上横著的一根大树枝,突然将身一扑,窜了上去,身子急提,缩入密叶之中。

    邹师药转眼寻至,目光一扫,觑见李逍遥的半片衫角又从密叶间隙露了出来,心道:“这回看你还能往哪躲!”一刀搠了进去,却只撩破了一件挂在树枝上的衣衫。邹师药不禁一怔,只见李逍遥穿著短衫在树下仰面而望,口中念念有辞,却不是作法,而是念数字:“一、二、三!”数到第三下,转身就跑。邹师药心中正想:“搞什麽鬼?”一念未及转过,耳边突然嗡嗡大响,那件衣裳在她刀锋下裂开,露出遮在里边的一个马蜂窝……

    李逍遥狂奔数十步,听见後边不断的传来女人的尖叫,知道那婆娘果然中了埋伏,他不禁摇了摇头,心道:“幸好那根树枝上有一个蜂巢……”他生怕那婆娘又追来,脚步加快,突见夜幕下有个影子在前方不紧不慢的行走。

    李逍遥以为那人是瘦道士,便追了过去。待得奔近些,两人相隔二三十步时,只见前边那人低头而行,肩上扛了一物,身披大袍连头也罩住,绝非瘦道士。李逍遥加快脚步,暗觉那人扛著的似是一个人,他不禁大为好奇。夜光之下,隐约照见那人一只手中拿著一支长杆大镰刀,弯月般的刀锋映入李逍遥的眼瞳,他突然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不由想起了那个不知谁放在他怀里的手拿镰刀的稻草婆婆。

    这时他渐渐闻到风中飘来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定睛望去,依稀辨出那人扛在肩上的赫然竟是一具一路滴血的死尸。李逍遥两脚一软,没敢再跟上去。前边那人低头而行,并未转面,不一会已然消失在夜幕中。李逍遥呆立半晌,等到再也望不见前边那个手拿镰刀的影子,一口气才透了过来。眼见山道左侧树影间隙露出一角飞檐,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山神庙外。

    李逍遥心想:“再凶的鬼怪也得给山神爷爷三分薄面吧?”这时他胆子已寒,不敢再在黑暗的野外多留片刻,拔脚就往破庙里奔去。刚进门竟有一道劲风迎面推来,李逍遥顿感胸口剧震,一交跌在门槛上,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有求必应”。

    山神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满地长出野草。李逍遥小时候认识的头四个字,便是牌匾上的四个漆金字“有求必应”。隔了好些时候没来玩耍,这块早已陈朽的牌子不知何时落在墙脚的枯草中。

    大殿内数人手举火把,靠墙而立,有意无意的封锁了四下的出路。这几人身穿黑色夜行衣,脸上罩著黑布,除了一双眼睛,瞧不清其相貌,神情均十分精悍。庙堂中央却有几个人影正在剧斗,劲风卷荡开来,似连门窗也微微震撼。

    李逍遥抚胸喘息片刻,目中景物方始由模糊复转清晰。只见先前追赶丁情夫妇的那干人皆在庙内,除了万一魁、陈春两人之外,其他几人似被点了穴道,倒地不起。万一魁、陈春二人掌影纷飞,同三个身披大红僧衣的番僧激斗方酣。丁情却抱著他妻子在神龛前坐地不动,他手握宋香柠小臂,两眼微闭,面色淡如金纸,头顶上却升起几缕白气,似在为妻子运功疗伤,周围发生的情形浑似与他无关。

    李逍遥目光转动,看见殿堂之侧墙影中高高低低的立著五六个头戴大弯帽的番僧。这些番僧手中皆拿著一支大杵,似是金铜所铸,杖头单腿立著一个金光闪闪的虬髯罗汉,李逍遥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兵器,不禁多瞧了几眼。但当他目光转动而过,瞧见山神像前的供案之上的两个凝神相对的人影,心中更觉惊奇。

    左边一人是个黑脸老僧,形容枯蒿,手中也柱著一支金刚杵,大红僧袍犹如吹胀了的皮球般鼓了起来。右边立著的一人年纪与丁情相差不多,一身月白长衫微微荡动,样貌瘦弱,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落。这两人目光互视,犹如李逍遥在邻村见惯了的斗鸡一般。情形却似凶险得多了。李逍遥瞧见那白衫青年左手握著一串缠腕数圈的相思豆,心念突动,想起王小虎说的一个故事。

    他不知道如何出现这种情形,正自心念乱转,场中激斗的五道人影骤分,只见一名番僧抡动大杵,劲风呼呼推涌而开,李逍遥身在大殿之外也不免气为之滞,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正想往後多退几步,但见那番僧抡杵如飞,身形也随之旋动,宛如风车陀螺被一只无形的手拨转一般,突然撞出殿外,打著旋儿跌倒在院内。李逍遥本以为这番僧在使什麽怪异武功,见其倒地不起,方始明白此人刚才所以急转身形是想卸去对手袭来的厉害招数,终究力不能逮,受伤而倒。

    这时场中只剩两名番僧同万、陈二人交手,以一对一,强弱之势逐渐判明。万一魁突然後退三步,让过一名番僧扫荡而过的大杵,深吸一口长气,双手食指一并,抬到身前。那番僧虽然听到自家同伴在後边出言示警,打红了眼之际却浑不顾一切的抡杵扑击上来,大杵还未落到万一魁脑袋上,只听“嗤”的一声气流急钻而响,那番僧打著旋儿掼出殿外,重重的跌在李逍遥脚下。

    “一阳指!”

    那黑脸老僧脸上的筋一阵抽动。随即感到对面的年轻人目中精气骤炽,老僧不由後退一步。那年轻人自然而然的向前踏进一步。供案微摇,老僧身後的帘幔呼的一声扬起,大片灰尘弥开,几乎遮没了两人的身影。

    这时场中只剩一名番僧犹自苦苦支撑。陈春几次要使一阳指,那番僧知道这门功夫的厉害,那给他运气发指的机会,大杵抡动愈急,陈春虽说已占上风,急切间却也打不倒这个番邦和尚。

    李逍遥看了一阵,不禁摇头,心道:“都说他只会写写情书了嘛……”一念未及转过,只见万一魁迈脚踏上一步,立在那番僧侧面,形成夹击之势,却不立即出手。那番僧心中自然一慌,陈春觑中一处明显的破绽,左掌牵引,将那番僧的大杵封在门户之外,右手从左掌底下急翻而出,倏地按在那番僧胸前。

    那番僧脸上肌肉一阵乱抖,眼中闪出一丝惧色。陈春瞥了他一眼,嘴角浮出一丝得色,右掌微收,那番僧突觉胸口受压之感骤减,心中一个念头未及转动,陈春陡然化掌为指,迅速戳中了番僧心窝的“膻中穴”。那番僧立时全身僵麻,动弹不得。陈春掌凝虎爪,劈胸一揪,将那番僧抓起来一甩而出。

    李逍遥不禁“哗”了一声,心道:“这家夥居然会‘抓奶龙爪手’……”

    此时大殿中尚有另外几名番僧,眼见同伴告败,发一声喊,各挥大杵跃身而上。但见万一魁、陈春二人并肩相迎,数道锐风横穿而过,那几个番僧一招未交,便即倒了满地。

    “气剑指!”

    神案上的老僧面肌又是几下抽动,只听大殿内有个蒙面的黑衣人尖著嗓子冷哼道:“转轮王座下原来如此不济!”那老僧闻言,眼皮陡翻,目中精光突闪。

    那白衫青年暗感压力增强,不由後踏半步。身旁一根大烛“呼”一声窜起丈高的火头。只听那老僧如石画铁般的话声钻入耳中,用生硬难听的官话说道:“蜀山尹六侠果然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

    那白衫青年目光迎视老僧在烛火後逼视的双眼,说道:“鸠摩罗上人老当益壮,厉害、厉害!”

    “这样的场面实在太精彩了!”李逍遥心情激动,不禁抬手揪自己耳朵。“转什麽轮揪什麽骡之类的老外我没听说过,但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蜀山十二剑侠中排名第六的尹相思尹六侠居然在我有生之年出现,这真是太激动人心了!不行,我得求他收我为徒……”

    鸠摩罗上人缓缓向前踏进半步,烛光又噗一声再升高数尺。“法王殿下在布达拉宫说起中原的剑圣独孤先生,仰慕之意溢於言表。尊师安好?”

    尹相思暗感压力越来越强,但已退无可退,脚步微分,不丁不八,口中缓声说道:“有劳大转轮法王佳意遥念,家师一切都好。”鸠摩罗上人微微一笑,脚步徐徐前移。“贵派出了贪恋女色、背叛师门的逆徒,独孤先生还能保持一如既往的好心情吗?”

    尹相思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敝山一位小徒不慎迷途,此等小事竟然牵动域外高人,奇怪、奇怪!”

    “众生皆在佛心中,”烛光骤然一闪,耀出鸠摩罗上人眼里的攫取之色。“丁情和这姓宋的女子曾冒犯本教孔雀明王圣殿,法王命老僧前来中原带他们回去伏法,以正我佛弘旨。尹六侠可否退一步,让老僧把人带走?”

    这时众人均已看出尹相思踩到了供桌边缘,委实退无可退。万一魁和陈春对视一眼,情知这老僧内力深厚,尹相思十九不是对手。两人迅即交换一个眼色,齐身退到丁情夫妇身旁。鸠摩罗眉关微蹙,只听万一魁说道:“我二人谨奉家师之命,务要将这两人带回杭州……”鸠摩罗没等他把话说完就仰面打个哈哈,旋即目光一凛,说道:“岂非痴人说梦?”

    尹相思突感鸠摩罗的真气在这阵笑声中骤然大盛,烛火一晃而横,犹如一支利刃向他“嗖”的急刺过来。他一瞧便知此乃鸠摩罗的绝招之一“三昧剑”,以气驭火,其利断金,委实厉害之极。火剑眨眼即到,尹相思不得已出指相迎。但见他肃然而立,左手捏著相思珠背在腰後,右手抬在胸前,食指微曲,中指伸直,颔首低眉,缓缓点向扑面而来的火剑。

    李逍遥见他仪态潇洒,姿势好看之极,白衣飘飘犹如仙人一般,心中不禁喝彩。彩声未落,但见神像前灿开一大团眩目的火花,一闪即灭,供案轰然塌陷,两个身影左右分飞落地。

    尹相思白袂飞扬,飘然落在丁情身前,先前的姿势仍然丝毫不改。但见他负在背後的那只手一紧,攥在手心的珠链迸断,数十颗相思豆落了满地。李逍遥和丁情见状同时吃了一惊,只见尹相思盘腿坐了下去,身子竟然微微颤动,两眼紧闭,几乎连坐也坐不稳了,瞧他的情形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眼见鸠摩罗缓步逼近,万、陈二人只得硬著头皮迎了上去。陈春见尹相思也不是这番僧的对手,脸上哪还有一丝血色。万一魁低声说了一句:“一动手就一起使气剑指攻他要害!”陈春勉强点了点头,抬手运气。心中慌张之际,真气怎麽也凝聚不成。但见鸠摩罗扶杖走到距他们不足七步之处停下,问道:“两位还没改变初衷吗?”

    万一魁突然发出一招“气剑指”,喝道:“尝尝江南林家武学的厉害罢!”陈春见师兄先已出手,连忙也跟著戳指点击鸠摩罗的身影。鸠摩罗裂嘴一笑:“来得好!”手中金刚杵往地上一顿,“空!”的一响,李逍遥本以为这一下必是惊天动地般的动静,急忙抬手捂住耳朵。岂料那老僧一杵顿在地板上除了刚才那“空”的一声悠悠响过耳边,并无别的多大动静。

    李逍遥睁大的两眼不由露出惑然之意,就在这时,只见万、陈二人身体剧震,一招未及发全便即仰面而跌,口中狂喷鲜血,倒地时已然昏厥过去。李逍遥喉中“呃”的发响,此时方知老僧这一杖敲地竟能越七步之距震伤对手,其功力之深委实已达到了“敲山震死虎”般的神奇境界。

    鸠摩罗目光凛凛的扫过山神庙内每张惊呆的面孔,仰面说道:“大汗取滇灭段氏之时,老纳曾前往大理天龙寺,却未找到段氏所遗武学秘谱,本以为此生无缘得见段氏一阳指绝学,深以为憾。原来段家的武功已流传中原……”脸孔微侧,向悄立在墙影中的几个蒙面人问了一句:“林天南是什麽人?”

    一名蒙面人上身微躬,颤声答道:“此人是……是江南武林盟主,素有侠名……”鸠摩罗哼了一声:“老纳如何不知?我想知道的是其师承门派!”一名身形瘦高的蒙面人踏出一步,尖声答道:“听说林天南的亡妻原本是大理段氏的亡国公主,此人的武功多半来自妻系秘传……”迟疑了一下,偷眼瞥见鸠摩罗专注聆听,於是又补充道:“除了‘一阳指’和‘气剑指’这两门功夫,林天南威镇江南武林的成名武功乃是‘七诀剑气’。有人说这是从段氏六脉神剑变化而来,而林天南天生异乎常人,生下来就只有七根手指。”

    “有这等事……”鸠摩罗两片眼皮一翻,目光变得狂热,哼了一声,眼望屋梁说道。“此间事情一了,老纳倒要去见识一下他从段氏遗族那里学到多少天龙寺武学!”

    那几个黑衣人不由面面相觑。身形瘦高的那人神情微微迟疑片刻,说道:“林家与王侯门第素有瓜葛,等闲冒犯不得……”鸠摩罗上人不等他说完就脸色一沈,冷冷的说道:“刚才是谁说转轮王座下技不如人?”那几个黑衣人心中皆是一惊,哪敢作声?

    幸而鸠摩罗并未深究,转面望了望丁情夫妇,说道:“丁公子,你的夫人刚才服用了我的‘生生造化丹’,性命暂时可挽。但她伤势甚重,若想保住性命,你们须得随老纳走一趟。届时可向法王求赐圣母之水峰上独有的灵苔仙露,方能使你夫人痊愈如初……”丁情微微摇头,面色惨然的说道:“我不会跟你们走。”鸠摩罗愕道:“难道你不想救你妻子一命吗?”

    丁情低头瞧了瞧在他怀里昏迷了的妻子,涩然道:“生死自有天命。香柠活一刻,我便留在世上多陪她一刻,她……她如若活不成了,我自然也要随她去。”鸠摩罗不禁哼了一声,说道:“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如此轻生?”丁情默不作声,尹相思全力在旁边运功抵御体内激荡欲炸的一股火热之气,片段工夫已是全身汗湿如淋,脸孔也涨得赤沙一般几近深褐之色。鸠摩罗与丁情的说话之声传入尹相思耳中,以他的见识阅历自然不免暗感奇怪,鸠摩罗先前说丁情夫妇冒犯了孔雀王,是以奉教旨前来捉拿问罪。但听鸠摩罗与丁情说话的语气,似又暗含软言劝诱之意,竟像生恐丁情夫妇不愿意跟了他们走。尹相思暗觉此事并不简单,但又想不出其中另有什麽缘故。

    鸠摩罗望了望檐外天色,说道:“我佛慈悲为怀。丁公子,无论如何老纳也不能见死不救,随我走一趟罢!”袍袖一翻,伸手来抓丁情手臂。丁情身形微摆,後退数尺。鸠摩罗想不到自己一抓竟会落空,不禁讶然道:“好身法!”手臂突然探长数尺,晃动几下,向丁情肩头按落。

    丁情先前虽以巧妙身法避过鸠摩罗上人的一抓,此时鸠摩罗留意封住他几处退避的方位,他纵想再次避开已然不能。但感左肩一沈,这老僧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倏地按在他的肩上。

    鸠摩罗五指一紧,正要把丁情抓过来,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掌横削,招数精巧,急切鸠摩罗按在丁情肩头的手腕。鸠摩罗不必瞧上一眼便知尹相思不顾自身伤重,竟然冒险出手阻拦,鼻孔中哼了一下,右手所拿的金杵往地下一顿,“!!”的一声悠悠荡响而开。尹相思身体宛如陡遭剧撞,闷哼一声,不由的向後倒跌数步,背抵墙柱,但见柱子一摇,大片灰土从屋顶簌簌撒落。

    尹相思凝运真气相抗,但当鸠摩罗的密宗内力侵袭及身之时,仍是不免震伤心脉,一大道血线从嘴角猛然溢了出来,绵绵如丝的垂到脚下。先前他在李家寨外边的荒祠遇到丁情夫妇,又见有人跟踪他二人到了十里坡,放心不下,便也尾随而来。他虽是蜀山十二侠排名第二的厉风行的师弟,性情却素来温和淡静,不似厉风行那般执著於非正即邪的成见,对於触犯门规的丁情尚存同情之心,此次他悄然下山来寻丁情,便是盼望这位师侄回心转意,免遭厉风行以严厉门规处罚。他出川时在路上遇到四侠叶知秋,因怕叶知秋也是来捉丁情回山受罚,便没和叶知秋同行。那料在这十里坡小小破庙之内,竟会陡遇号称密宗第一高手的鸠摩罗上人。

    尹相思仓促应战,自知不是鸠摩罗的对手。此时心中微感後悔,暗想:“四师哥武功不在厉师哥之下,更兼精通五行遁甲之术,法力高强。若是和他在一起联手,便不惧这西藏喇嘛。”喉头微甜,又一大股温热的鲜血涌至口中,他强自咽了回去,眼前一黑,暗觉头重脚轻,连背靠墙柱站也站不稳了,只怕随时便要倒下去。

    鸠摩罗正要抓了丁情夫妇离去,但见灰土不断的从头上飘扬而落,他两眼向上一翻,如石画铁般的冷笑两声,提气说道:“早在西藏就听说中原颇多鸡鸣狗盗之辈,还有多少鬼蜮伎俩尽管使出来罢!”

    “鸡鸣狗盗之辈?说我?”李逍遥闻言一怔,手里攥著一把忘魂花和迷魂香,刚才他便已悄悄爬上庙顶的屋脊上,本想揭瓦丢进殿内,听见了那老番僧之言,不禁愣住。

    他自知武功低微,要想帮蜀山派的那两人决计办不到。他想起身上带了一些可令人昏睡之物,或许此时能用得上,便趁著殿内打斗之际,悄悄爬上屋顶,打算偷施迷香,先迷倒鸠摩罗这等大高手再另行设法救尹相思、丁情等人。

    鸠摩罗上人耳力何等了得,立时察觉屋顶有人窥探,金杵一提,运起密宗内力。李逍遥心下暗惊:“哎呀不好!”急想掀瓦将迷药丢将下去,突听“嗖”的一响,随著一阵低低的衣袂猎风之声,一人轻轻落在身旁,低笑一声:“你在这里做什麽?”李逍遥一惊回首,瞧见蹲在身旁之人居然是那醉醺醺的道士。

    李逍遥愕然道:“你又在这里做什麽?”那道士未及回答,突然身下屋瓦一震而陷,灰尘乱飞,两人一齐从塌陷的瓦洞中掉了下去,跌入大殿内。

    只听殿内两人齐声惊呼,尹相思叫的是:“师叔!”丁情叫的是“师叔祖!”在众人愕然而视的目光注视之下,李逍遥抢在那瘦道士之前蹦了起来,笑嘻嘻的答应道:“不敢当,不敢当!”脑壳儿立时挨了那瘦道士一记爆炒栗子,“哎哟”一声回头怒视。那瘦道士瞪眼道:“这句话本该我说,你干嘛抢我台词儿?”李逍遥抬手揉头,皱脸道:“现在说也不晚啊,老道!”那道士恼道:“被你先说了,那还有新鲜感?”

    鸠摩罗上人斜眼而睨,目光自突然从天而降的这一老一小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终於停在老道面孔之上,哼了一声,说道:“蜀山派有你这号人物吗,怎麽没听说过?”李逍遥转面瞪那道士一眼,说道:“瞧,质疑你!”那道士探手入怀,摸了半天,拿出一个酒瓶子,懒洋洋的说道:“没听说就没听说呗,老道名声又不大。”

    李逍遥道:“说明你不厉害。”只见一个瘦身蒙面人趋近鸠摩罗耳後,两眼瞪著道士那张瘦脸,低声说道:“上人,这道士似是剑圣的师弟,名唤庄无涯。”李逍遥耳尖,闻言吃了一惊,不禁转脸望了望那道士没精打彩的瘦脸,一时心中百感丛生。

    那瘦道士只手提著小酒瓶轻轻摇晃,望向鸠摩罗上人,眯著右眼说道:“大和尚不在西藏伺候你的活佛,却跑到中原欺负小道士,不知是何道理?”李逍遥忍不住在旁边小声嘀咕:“打就打吧,哪来这麽多废话?”

    鸠摩罗上人斜眼瞪那道士一会,哼了一声,道:“怎麽,你想给他们撑腰麽?”庄无涯道:“老道最近闹风湿,全身的关节都在痛,来找你捶捶腰行不行?”鸠摩罗瞪眼道:“什麽?”那瘦身汉子低声说道:“庄无涯的意思是,咱们若想带丁情走,须得先打倒他。”

    鸠摩罗目光一凛,眼中斗然精气大盛,踏前一步,手中金杵缓缓提起。李逍遥晓得这番僧此招的厉害,连忙後退。只听“!!”的一下大响,金杵顿地,庄无涯身体微微一震,却仍然立於原地不动,犹如脚下生根一般。但他手中的酒瓶子突然“乒”一声震得粉碎。

    庄无涯愁眉苦脸的瞧了瞧满地的碎瓶屑,叹道:“瓶子啊瓶子,你腹中空空没装酒,原来也一样不堪一击。唉,看来老道也要步你後尘啦!”尹相思在旁低叫一声:“师叔,小心他的……他的密宗天雷震!”庄无涯苦著脸道:“小心有何用?没酒助力,老道自感也如这空瓶子一般脆弱。”

    鸠摩罗上人眼见这貌相萎靡的瘦道士居然若无其事的受了一记天雷震神功撞击,其内功修为委实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惊异之余,哪敢梢存轻觑之心。再次提起金钢杵,沈声说道:“有两下子!再接老纳一招看看……”金刚杵顿了下去,!的一声大响,几块青石板应声而裂。李逍遥退得离那老道远远的,从大柱後探脑袋一望,只见鸠摩罗金杵落下,驻地不动,金杵抵著的一块石板先裂成数十小块,依次相传,挨在一起的石板呈直线相继碎裂,迅即传到庄无涯脚下。李逍遥心中惊奇已极,暗想:“这是啥功夫?他这一敲地板,别人浑未觉得有何不妥,但他的对手竟会像挨了一记闷雷劈中身体般又震又跳,这可真是好神奇!”

    先前鸠摩罗上人金杵敲地只使出不到三成密宗内力,便已先後震倒了林天南的两个徒弟以及蜀山六侠尹相思,他想这姓庄的老道既是独孤剑圣的师弟,定有一身惊人艺业,是以多运两成内力使出“密宗天雷震”,却也只震碎了庄无涯手中拿著的空酒瓶子。鸠摩罗惊异之余,又多使了三成内力,再次发出天雷震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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