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网 书库 历史军事 苍狼与白鹿 正文 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章 悲怆的森林

正文 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章 悲怆的森林

小说:苍狼与白鹿| 作者:月之暗面| 类别:历史军事

    在对待通天巫的问题上,成吉思汗再度展现出自儿时便已养成的在沉稳性格,在忍耐后一举爆发,以雷霆手段制服对手的果敢与机敏。自从通天巫的力量抬头开始,成吉思汗就始终在寻找着制服对方的恰当时机。与通天巫的盲目自信不同,他更为透彻得看清了这场较量的实质所在——即君权与神权之间不可调和的对决。对于草原牧民而言,长生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因此,轻易处置有代言人之称的通天巫,会遭到众人的反对,只有在他骄横不法,引发众怒后,自己才可以名正言顺得对其加以打击。永远将大义握在手中,使对方无懈可击的理念,始终是成吉思汗毕生的行事准则。

    至于通天巫,过分的自信与对神秘主义的现实物化,使他错误估计了形势,尤其是对成吉思汗的低估,使他盲目得走出了一招又一招错棋。尤其是针对合撒儿的谗言,反而令成吉思汗将计就计,与弟弟合演了一出兄弟阋墙的双簧,这其中唯一的意外便是古儿别速的出现。可以说,这位自命有苍天做主的通天巫,充其量不过是一只跳不出铁木真手掌的猴子而已。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成吉思汗没有处罚通天巫的父亲蒙力克,而是命令宿卫将他救醒。

    当老人悠悠醒转的时候,正好听到合撒儿快步走入,向成吉思汗大声禀报道:

    “我要和那位通天巫先生比试较量,谁知他却不敢应战,还躺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真是胆小如鼠的家伙啊。”

    蒙力克是何等见识,立刻明白了这话的弦外之音。虽然适才他已猜到儿子此去凶多吉少,然则一旦为合撒儿亲口证实,还是老泪纵横,向成吉思汗大声哭诉道:

    “可汗!为何如此待我?当大地如土坷,江海如小溪的时候,我便已追随于可汗之左右……”

    “住口!”成吉思汗一声断喝,“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当我如土坷小溪之时,是你的父亲察剌合在追随我!而你的所作所为,只是无情地抛弃和背叛!你这个见风使舵的虚伪之徒,自私自利的险诈小人!为了自己活命,可以置父亲的尸体于不顾,置我父的遗命于罔闻。通天巫犯上做乱,你身为其父,不但不加规劝,还与之同恶相济,做出悖德败法的勾当。按照你的行径,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这声色俱厉的痛斥,令蒙力克心胆俱裂,适才的一番不平之意,此时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成吉思汗不但直接揭穿了他的过去,更有隐晦的言词直指他与月伦之间的不当关系。警告他如再不知诲改,通天巫的今天就是他的下场。

    成吉思汗鉴貌辨色,情知对方已被震慑,便稍稍放缓了口调,继续说道:

    “我曾许你犯九罪而不惩的恩典,因此我不会自毁诺言,加罪于你。如果你们一家早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这草原上谁会比你蒙力克的子孙更尊贵呢?这就回去闭门思过,想想究竟应该怎能样做,才能长久保有你家的灶火传承吧!”

    说罢,成吉思汗示意部下放开了晃豁坛其余六子,然后退出帐去。他觉得,下面的交谈内容可能会触及母亲的私情,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尴尬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而,这个决定却立刻将他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晃豁坛六子方得自由,便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堵住了帐幕之门,撸胳膊、挽袖子,呈扇面状逼近成吉思汗,显然是意图合围。这突发的异动大为出乎成吉思汗的意料之外,不过他的还是迅速做出了反应,双眉倒竖,面沉似水,胸腔之中暴出一声怒吼:

    “滚开!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鼠辈!”

    他夺人威势使得蠢蠢欲动的六子骇然止步,一时间踌蹰不敢近前。乘此时机,成吉思汗疾速前冲,推开挡在面前的一人,飞身脱出宫帐。待六子醒悟过来,追出门外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排由刀出鞘,弓上弦,目光中尽是敌视的宿卫。成吉思汗本人则早已安然站立于这堵人墙的背后。

    眼见敌众我寡,晃豁坛六子在森寒凛凛的刀与箭簇的压迫下,放弃了索回通天巫尸首的念头,簇拥着被恐惧与悲伤折磨得几近痴呆的老父狼狈而逃。自此,晃豁坛部的气焰遭到了彻底的打压,其名声不久后便在草原上销声匿迹了。

    目送这一家人消失于暮霭之中后,成吉思汗命人将通天巫的尸体抬过来亲自验看,在确认其死状后,吩咐将尸体暂寄于一间帐篷内,然后严密封闭门户与天窗,并派怯薛严加看守,以免在自己布置好善后事宜前走露消息,引发骚动。

    然而,当第三天拂晓时分,一个惊人的报告传来:帐篷的天窗竟然无人自开,阔阔出的尸体失踪了。经察问,有目击者称“天窗自动打开,尸体腾空而起,自行飞出”。

    对于这种近乎灵异的解释,成吉思汗故然半信半疑,但是在察无实据的情况下也没有深纠的必要,更毋需捕风捉影,乱兴大狱。于是,他宣告于众人道:

    “阔阔出伪造天命,妄图以无稽谗僭毁损我们兄弟之情,因此招致天谴,夺其性命与躯体而去。”

    在彻底摆脱了危险的通天巫以后,成吉思汗另请一位本分可靠、令人放心的人担任大萨满。这个人就是巴阿邻部之兀孙老人。通过这个平和稳重,毫无野心且忠于自己的傀儡,成吉思汗将珊蛮巫师的力量也牢牢掌控于自己的手中,以政治战胜了宗教,从而消除了内部遗患,完成了集权政治体制的统一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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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剪除通天巫的行动是成吉思汗以深湛的谋略与智慧而最终水到渠成的话,那么在翌年对泰加森林中的狩猎民族的征服行动,却因为某些命运动因素以及久胜而骄的疏忽而造成了重大的牺牲。

    纪元1207年的春天,随着草原的复苏,边缘地区的动乱因子又再度生出了萌芽。首先是那些克烈亦剔旧贵族,他们推戴尚保留有自己封地的札合敢不挑起叛乱的旗帜。成吉思汗闻报后,立刻遣老将主儿扯歹率领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部整装出击,展开迅猛无伦的进攻,数日之间即告敉平,活擒了札合敢不。念在他的两个女儿的姻亲份上,成吉思汗饶恕了他的死罪,只是将其长期软禁了起来,让他颐养天年。

    此后,成吉思汗又命者别再度越过阿勒台山,平定乃蛮旧地的不稳势头,并首次越过天山,对畏兀儿部进行试探性攻击。没想到,畏兀儿的两位国王,分治东西两部的高昌国的亦都护巴儿术和哈剌鲁王阿儿思阑早已听闻蒙古的威势,不待者别兵至,便派遣使者前来投诚,同时献上大量的金银珠宝、彩锻丝绸作为礼物。尤其是亦都护巴儿术还特地命使者向成吉思汗转达了如下言词:

    “听闻您威武神圣的大名,我们欢欣鼓舞,如天边云消,红日当头。听说您有四位了不起的儿子,那么我愿意成为他们的一员,做您的第五子,矢志效忠,竭尽全力!”

    成吉思汗接受了他的诚挚臣服,当即决定将也速干所生之女阿勒豁勒屯别姬许嫁于他。整个1207年的征服可谓顺风顺水,但历史的河流并非永远一成不变,不知何时便会卷起凶险莫测的波澜,令徜徉其中者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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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片起伏的山峦脉络和莽莽苍苍的黑色树林,即使在纪元1208年的夏天也显得阴寒森冷。树林的茂密程度实在惊人,居然连日光都被完全遮蔽,黑暗的感觉如同进入了妖怪的肚子,浓稠而绵密,压抑而张狂。术赤所率领的蒙古军虽然人数过万,但是穿行其间依然仿佛汪洋中一只无奈的小舟,无凭无依。

    对于这次深入泰加森林,术赤最初的感觉是相当困扰的。在他心目之中,自己第一次以主将之身出征会连续遭遇多次血战,在连克劲敌之中展现自己的军事才华,象父亲那样成为飞翔于战场之上的雄鹰,奔行于草原之上的苍狼。虽然两父子之间从来没有太多的言语沟通,甚至给周边之人以互相敌视的观感,但是凭心而论,术赤平生的举动思维,于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深受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父亲的沉默、父亲的威严、父亲的睿智、父亲的冷酷……这些在术赤道眼中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始终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完全具备这些,也许到哪个时候,自己身体内那来历不明的血脉才会得到父亲的认同,而成为他最喜欢的儿子。也许这样的想法在目前看来仅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不过术赤已经决心这样做下去,不懈得做下去,永远的做下去……

    然而,森林民族们似乎并不准备给这只初出茅庐的年轻苍狼以展现才华的机会。当术赤之军逼进腾汲思海西岸,准备开战之时,斡亦剌惕部首领忽都合别乞却主动来投降,甚至同意为术赤率领的征讨部队充当向导。这样,在这位颇识实务的俊杰引导下,术赤率军顺利而无聊得进驻了斡亦剌惕人的旧领——失黑失惕之地。

    忽都合别乞又自告奋勇,提出“毋需蒙古张弓支箭,可凭一已之口舌说周边各部来归”。对于这个提议,术赤欣然以从。虽然他十分渴望以战场上的壮丽对决来获得父亲的认同,但他又是一个天生不喜无谓厮杀的人。不几日,忽都合别乞用实际成果证明了自己的每一句言论都是相当负责的。在他的游说下,不里牙惕、巴儿浑、兀儿速惕、合卜合那思、康合思、秃巴思等合计六部的首领先后携带贡品,出现在术赤的面前,向蒙古表示效忠。几万部民在和平的方式加入了新帝国的行列。

    术赤在失黑失惕之地完成了授降工作后,当即挥师西进,兵锋直指乞儿吉斯突厥人居住的谦谦州之地。这是一片地势起伏不定的山地。北临萨彦岭,南抵唐努山脉之脚下,上叶尼塞河及其主要支流——乌卢客姆河和肯乞克河从中穿越而过,冲击出零星的河谷平地,间或有零星的草原点缀其中。此外,尽是由雪松、落叶松、欧罗巴冷杉和白桦树所构成的无边森林。这里的气候可谓“胡天八月即飞雪”,除了短暂的夏季和漫长的冬际之外,几无春秋之分。

    关于古代乞儿吉思突厥人的状况,我们可以求证于他们的后裔图巴族——该地今日之原住民的日常生活而得以管窥。毫无疑问的是,当乞儿吉思人的时代里,当地特产的驯鹿已经成为每个古代家庭的必备家畜,既是交通工具,又是耐寒衣料,更是过冬的存粮。他们是典型的天生猎人,犀利准确的箭法足以捕捉射杀这一带那些敏捷强健的獐鹿之属。至于黑貂、水獭与河狸之类具备珍贵毛皮的生物,则是他们向外界贸易的重要商品。他们就地取材,以树枝搭建房屋,覆以厚实美观的桦树皮做为屋顶。

    对于术赤的征讨军,乞儿吉斯各部采取了与其邻居斡亦剌惕部和不里牙惕部相同的恭顺姿态。九个主要部落在其首领迪亦纳勒、月勒迪额儿和斡列别克的斤等人的带领下归顺投诚,献上白海青鸟、白马和黑貂之类的贡品以示臣服。成吉思汗闻报大喜,立刻表示愿与这些森林部落建立姻亲关系,他将自己的女儿扯扯亦干嫁给居功至伟的忽都合别乞的长子,又命术赤与之结亲,将女儿豁雷罕嫁予他的另一子。第一桩婚事旨下即行,术赤做为娘家的代表主持了典礼。至于后一件婚事,由于新郎新娘都还幼小,只能留待以后再成合卺之礼。对忽都合别乞,术赤有着较为良好的印象,虽然这两桩婚事有着明显的政治色彩,却也没有太多的不满。可是,成吉思汗的旨意里却对自己的成绩没有片言嘉许,只是在末尾命令他再接再厉,继续征讨最后一个尚未降伏的二十姓秃马惕部落。

    术赤在私下里向传令人追问了许久,直到确认对方没有一言遗漏后,方才悻悻然做罢,同时威胁此人回去后不得透露自己的这些追问。一时间,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但觉眼前的一切尽是徒劳虚妄,以至于在主持婚礼时显得无精打采。后来,他一转念,猜想父亲或许是认为自己还未尽全功,过早的嘉奖只会使自己产生惰性而丧失进取之心。因此,当婚礼一结束,他便着手于征服秃马惕部的事务。

    穿过茂密繁盛的额尔库尔山林,越希马河、奥卡河和伊札河的汇源之处,于巴拉干草原之北,便是秃马惕部居住的山林。这里已是西伯利亚泰加森林的最深处,也是古代人类生存的极限之地。旅行家格列纳尔对此地区有这样的描述:除了行人常走的羊肠小道以外,泰加森林就像热带森林一样茂密而难以穿行。要想从这种稠密的森林中通过,就必须手持利斧,披荆斩棘而进,否则就寸步难行。因为,在深而茂密的野草中常夹杂着金合欢属植物和野生醋栗树,草丛中常隐蔽着横七坚八的倒木的树干,足以绊人步履。在这种遮天蔽日的森林里,行人举目所见,尽是树木草丛,根本无法见到位于前方稍远处的高地。林中没有任何标记,乍一看,山谷与溪涧毫无区别,行人无法辨认哪里是幽深的山谷,哪里是暗流奔泻的深涧。据说,有些猎人一脚踏入这可怕的森林就迷了路,并永远同其伙伴失去了联系。

    如今,术赤的部队便是穿行于这树海构成的迷宫之中,他们的目标却并有些啼笑皆非。当术赤与副将孛罗兀勒正忙于接受森林民族诸部的投诚而应接不暇时,同时随军出征的那位被成吉思汗封赠为统治此地的那颜豁儿赤老人却主动提出作为使者前往二十姓秃马惕部劝降。做为草原民族出身的术赤等人,对泰加森林这种阴翳压抑的环境有着天生的排斥,又实在没有什么仗可打,尤其听说现在的秃马惕部首领新亡,新首领由他的遗孀孛脱灰塔儿浑继任。术赤既不想与女人交手,也不认为这个女人能有多大的本领,因此放心大胆的同意了豁儿赤的请求,安心的在失黑失惕坐等他的消息。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完全脱出了常识的轨道。这个好色的老人居然在初到秃马惕部后,一眼相中了女首领孛脱灰塔儿浑,意欲将她收纳入成吉思汗所许给他的三十名美女之数。如此一来,惹犯了秃马惕人的众怒,因为他们的女首领已经在族内挑选了一位合意的丈夫。于是,豁儿赤一行被扣留起来。这样的消息传来,不免令术赤心中大为光火。这次出兵虽然没有经历大的恶战,但也可以算得上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没想到一时失算,居然将一位万户那颜失陷于敌手,尤其是女人的手中,可谓奇耻大辱。因此,才会有前面提到的这次林中行军。

    想到这些烦心事,术赤就会觉得自己的一个头有两个大了。从去年开始的周边征服,所有的部队都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偏偏自己这次出兵却弄出了如此大的一个漏子,为今之计,也只有以兵力威胁秃马惕人投降,释放豁儿赤。而对于这个老色鬼,术赤的恨意甚至要远远超过对那些秃马惕人。他一边诅咒着这些恼人的树枝,一边催促着部队速速前行,即使是夜晚也不得宿营,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定秃马惕人,挽回失去的面子。全体蒙古军在主将的督促下,一路披荆斩棘,兼夜疾行,所有的人都恨不得一步便跨到秃马惕人的营地去大杀大砍一番,以发泄他们在这片恼人的森林中积累起来的怒气。

    惟有孛罗兀勒的心中却对目前的情况怀有隐隐的忧虑。他觉得术赤此时的行为过于急躁了,尤其是在地理不熟的情况下贸然突进,未免犯了兵家大忌,是以屡次进言,但都遭到术赤以下众将的反对,大家认为小小的秃马惕部居然敢抗拒不服,进而扣压使者是一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必须以雷霆之势加以严惩。当此众口一词的压力之下,孛罗兀勒也只得将满肚子的话重新咽了回去,但是私下还是嘱咐自己的手下们注意防范突发的袭击事件。

    其实,在众人之中,论起与豁儿赤的关系来,谁也不会比孛罗兀勒更为担心那老人的生命了。正是这位老人,在被铁木真踏平的主儿乞军营里捡到了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儿童的孛罗兀勒,多年来,孛罗兀勒在心目中始终将豁儿赤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和人生导师。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在事关全军安危的问题上,他也只能勉强压制心中的焦急,而保持理性的态度了。可惜,如今这种理性并不被大众所理解和接受。

    一切果然被孛罗兀勒料中了,自从这队蒙古军闯入森林不久,暗中便始终有一些眼睛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直到这一夜,灾难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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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袭!”

    伴随数声惨厉的哀嚎过后,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发出了警报。猝然遇敌对蒙古军果然是久经沙场的百战强兵,立刻从行军队形变换为应战队形,刀剑齐出,箭簇上弦。但是,他们忘记了一个事实,这里不是他们习惯于纵横驰骋的草原,没有开阔的视野,更没有散开队形的回旋余地。那些以前习惯的战法,此时全然不起作用。因此,一旦变换队形,在如此狭小而陌生的区域内便自相拥挤起来,耳闻战马惊嘶,人声鼎沸,却没有人能够发现那些箭簇究竟来自何方。森林的黑夜是他们这些草原苍狼一时所无法适应的,导致他们暂时失明失聪,完全没有方向了,而那些来无踪、去无影的暗箭,如同幽灵操控的魔箭,不停得打击着这些误入牢笼的苍狼们,寝其皮肉,食其肝肠,乱其心智,消其勇气。渐渐得,这些勇敢的战士们开始变得慌乱起来。如果是草原的战场上,他们哪怕直面敌人的刀锋亦不知畏惧,然则,对于这些看不见的敌人,他们无所适从,空有一身力气不知该向哪里刺出或者射出自己的刀与箭簇。

    眼见全军将要陷入混乱,孛罗忽勒心中焦急万分,大声喝令道:

    “不要乱,不要乱。熄灭火把,不要做敌人的靶子。”

    在他反复弹压指挥下,前军逐渐安静了下来。孛罗兀勒继续下令道:

    “看准对方箭簇的来路,然后集中射击。对方人不多,逐个将他们剪除了。”

    此令一出,果然立见成效。不久,森林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呼声。林中射来的箭簇的密度与频率逐渐稀疏了下来,不久转至绝迹。孛罗兀勒见秃马惕人的伏兵已经被击退,立刻指挥部队向中军靠拢,援救陷入苦战的术赤。

    由术赤统御的中军,也在同一时间内遭到了秃马惕人的伏击。可惜他就没有孛罗兀勒的好运了。他手下的兵马较前军为多,又没有做好防护准备,因此遇袭后混乱更甚。而秃马惕人的指挥者也颇通兵法,早已认准了术赤是全军总大将,是以几乎所有的射击都集中在他这个方向。第一轮箭雨过后,术赤身边的亲卫队已经倒下了一片,连同掌旗官也中箭身亡。若非周围有几个反应快的侍卫以盾牌相护,术赤本人只怕也难逃厄运。看不到将旗的士兵们因缺乏指引,愈发慌张,几乎连必要的防御措施都没有准备起来。此时的术赤即使有一千条命令,也无法顺利下达到部队之中了。

    在盾牌掩护下的术赤,心中的悔恨与焦急交织杂糅,形成如火的风暴。他痛悔自己的疏忽大意,憎恨秃马惕人的狡猾奸诈,焦虑自己的部下成为靶子,忧急自己的指挥瘫痪不灵。这次独当一面的出兵机会,完全是母亲孛儿帖以多年情义和无比坚持从父亲那里为自己争取来的。自己却屡屡犯错,而导致眼前这样无法收拾的局面。母亲与父亲之间的那些对话以及神态,他当时听得、看得都真而且真,一句也没有忘记。

    “那是蒙古人完全不熟悉的蛮荒之地,危机四伏的险山恶水。”成吉思汗说。

    “术赤的力量可以横绝高山,截断流水!”孛儿帖寸步不让。

    “此次出征,非比寻常。严酷的自然比敌人更加可怕!”成吉思汗说。

    “术赤是在风雨中奔驰的骏马,霜雪中跳跃的羚鹿!”孛儿贴说。

    “还是太凶险啦,自古远征百不还一啊!”成吉思汗又说。

    “术赤生于危难,长于困境,他什么时候有过退缩过呢?”

    孛儿帖那近乎顽固的坚持令成吉思汗默然。他久久地凝视着妻子的双眼,看到那其中有烈火在炽动,终于缓缓地颔首承知了下来。

    以上的情景,都被藏身于暗处的术赤一一收入眼底,刻入脑海。如今,这些对话如同一支又一支的箭簇不停得穿刺着术赤的心,使那里千疮百孔,痛不可支。

    “不能继续这样了!即使败北,我也不能如此窝囊!”

    怀着觉悟之心的术赤猛然挺身而起,大声喝令身边乱作一团的士兵们冷静下来,以盾牌护身,结成紧密队形,不令敌人有各个击破的暇余。在他奋不顾身得指挥之下,中军的部分士兵开始镇定了下来,有组织得结阵防御起来。然则,正因如此,秃马惕伏兵对术赤的狙击也愈发紧密起来,不多时便连续有几十支箭簇射向术赤。

    “太石,危险!”

    护卫们齐声惊呼着,用身体围在术赤道身边,形成了一道血肉盾牌。

    箭依旧不停地射来,连续有护卫落马,术赤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久,盾墙就裂开了一个不小的豁口。“噗”的一声,术赤的大腿上中箭,他却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仍旧如山岳般巍然矗立,行若无事得继续下达着命令。

    “熄灭火把!”

    当术赤喊出这一句的同时,一点寒星从林中激射而出,直飞术赤的背心而来。当术赤觉察之际,已经无法回避了。

    “一切到此为止了吗?”一刹那间,术赤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奈的苦笑,“我终究无法成为一只真正的苍狼啊。”

    “噗!”箭簇刺入人体的声音响彻术赤的耳际。但他本人却没有感觉到肉体破裂的疼痛。难道自己立刻就死亡了吗?一点死前的征兆与挣扎都不需要了吗?命运对自己还真是不错呢。但是,他立刻感觉到不对,自己的后背上压上了沉重的物件,应该是人的身体。看来这一箭又是别人替自己以生命遮挡了下来。会是谁呢?无论是谁,自己又欠下了一份难以偿还的恩情。

    术赤轻轻转动身体,用手将即将从后背滑落的人体托住,转过头来凝神查看。这一看之下,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孛罗兀勒!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呢?”垂死的孛罗兀勒颤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勉强绽开了一丝笑容,缓了一口气后,他又道,“大汗命我要好生辅助于你……我……我没有……做……好,见到他……替我向他……请罪……啊,我不能……陪他去……打……打阿勒坛汗……”

    他在吐出这最后一个字后,一口气上不来,大量的鲜血也随之涌出嘴巴,头一歪,从此再没醒来。

    术赤怀抱着渐趋僵硬冰冷的孛罗兀勒,不知是该放声大哭还是纵声长啸。因为自己的疏忽,居然导致一位良将命丧于面前,这样的损失比起失去上千名士兵更加严重。术赤甚至感觉,自己没有听从孛罗兀勒的谏言,不谛于间接谋害了他的性命。自己也是一名凶手啊!包括孛罗兀勒在内所有倒下的战士们,都是被自己的虚荣与好胜所谋杀的!

    “太石,孛罗兀勒将军要我禀报你,敌人的伏兵不多,只需沉住气,瞅准敌人射箭的来路,集中反击过去,必然会击退他们的。”

    一名孛罗兀勒的亲兵泣不成声地向术赤汇报着。看来,孛罗兀勒在突袭发生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听到这些话,术赤的头脑倏然冷静了下来,原本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也倒流回心中。他用几近凄厉的声音将孛罗兀勒的遗言传达出去。训练有素的蒙古军开始还击了。精准密集的箭雨立刻对四周的山林进行了无情的洗礼,秃马惕人的攻击被彻底压制了下去。直到天亮时分,这场突袭与反突袭的混战终于告一段落。双方都同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都有许多英勇的战士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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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出泰加森林的术赤,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虽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渴望胜利的意志之剑却并未被折断锋锷。他在失黑失惕稍事整合部队后,总结了初战失利的教训,改变了最初采取的错误的大规模进攻方式,将部队分解成若干小队,悄悄地进入森林边缘。他重新任命出身于朵儿伯惕部的青年猛将朵儿伯多黑申为先锋。

    这位新先锋朵儿伯多黑申在蒙古军中的风评并不甚佳,大家觉得这个有着野兽般冷酷眼神武将是为生吞活人而生,在杀戮成为一种美德的蒙古军中都令人侧目,毕竟没有多少人会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术赤这次启用他,显然是对秃马惕人下定了灭绝其种族的狠心了。而这位新先锋的战前准备也颇有出人意表之处,他要士兵们所准备的居然不是刀矛箭簇,而是大斧、手斧、锯、凿等奇怪的武器。他要做什么呢?除了术赤之外,没有谁能想得通。直到全军进入森林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术赤是在施展欺敌阳动:他命令部队虚张声势,沿着那条进入森林的著名的红牤牛小道按部就班地行军。但行不多远,他突然改变行军路线,穿入不见人踪的森林。这一次,有忽都合别乞派出的优秀向导,大家不再感到有身陷迷宫的茫然感了。至于前进的道路,则是由前朵儿伯多黑申所部用斧凿开出,众人直到此时方才晃悟到这些古怪器具的功用。

    如此劈荆斩棘,开路而行,术赤所部终于避开的秃马惕人的眼睛,以飞将军从天而降的姿态出现在卡腊加斯群山之上。术赤下令,全军在山林中做好隐蔽,然后派出精细的士兵随向导探察秃马惕人的营地,很快便得到了回报:敌人正在为杀退蒙古军而举行庆功宴,他们打算以豁儿赤为人质,要挟蒙古议和收兵。

    “休想!”

    这两个字是术赤从牙缝中强挤出来的。大家都听到了他的上下牙齿在猛烈地磨擦,发出如欲择人而噬的咻咻气息。迫人的杀机随着他额头上的青筋激烈地跳动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青年此时俨然化身为吞食天地的苍狼!

    “今夜全军出击,为孛罗兀勒将军报仇!将敌人斩尽杀绝,将这夺去蒙古勇士生命的可恶森林化为灰烬!”

    随着术赤所下达的冷酷的报复命令,蒙古狼军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发动了血腥的攻击与屠戮,没有任何一个秃马惕人能安全的存活下来,素来安宁寂静的泰加森林中在熊熊烈焰中发出了悲怆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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