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愣了半响,才又道:“既恁的,武都头却请上坐。// .kyxsw. 快眼小说网//”说着起身,让武松上座儿坐,武松也不回答,径直坐在了门首,让她讪讪地只好又坐回了原位。只见武松坐定了之后,却又不说话,也不呼酒保重新上席,只把那一双积威日久的双眼望定了她。尽管他蹙颦着眉头,两眉之间微微耸着,显出极其严肃的样子,春梅却并未感觉到这眼神以及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来。说来也怪,武松在传言中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是不知道,虽则从前并未亲眼见过武松,但自打虎之后,武松的名声在东平一府两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更巧合的是,他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事,她却是曾由西门庆口中得知,又经由薛姑子渲染强调,说得犹如亲见一般。两人形容起武松的形貌,大多是说他膀子如何像腿一般粗,眼睛如何像两点明星,两手如何像一对铁碓,又说起他如何豪勇,如何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脾气又如何暴烈,喊声犹如霹雳,瞪一眼就能让人魂飞胆丧,落荒而逃。听得这般形容之时,她也曾在心中暗暗勾勒过这个打虎英雄的形貌,在她的心中,他是有着铁搭一样的身材,杵在那里就叫人两腿发软,浑身黑棱棱的,四方的脸也是黑漆漆的,一双圆睁的环眼,一只鼻孔阔大的鼻子,下边是一大蓬乱糟糟的胡子,只有咧嘴的时候才露出一口黄黑的板牙,说话时就呼出一大口姜蒜的气味来;更穿着玄色的衣衫,腰中系着朴刀,一言不合,就要抽将出来,取人性命——总之他在她的想象之中,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莽夫的形象。不是莽夫、武夫,怎么打得了那老虎?像西门庆那等人,虽也练过一手好拳棒,但那般瘦弱,又被女色淘虚了身体,软手软脚,他怎打得了那吊睛白额的大老虎?当时也偶有念头,设想过这位打虎英雄的浑家,必定也是位膀大腰圆、粗声粗气、豪气干云的妇人,必然是可以胡乱挽着袖子,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并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正足与那样粗豪武勇的武夫相配。那么,春梅的心中对这样的武夫与武夫的妻子是否存着蔑视呢?并非是这样。她春梅并非是一个那样看重于外表的人,并不觉得那样的男人有什么不妥——即使粗鲁,也必然豪气,即便鲁莽,也必然嫉恶如仇——这么一想,不但不会厌憎他,反而觉得他比之西门庆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就算不可接近,但至少也是值得欣赏的。她也并不觉得养在深闺的娇弱妇人有什么可羡之处,反倒对那样能自由自在地行走感到欣羡,她是宁肯做那样一个敢作敢为的妇人,也不愿意被如同小猫小狗一样束缚在西门府中,不是闷死就是闲死的。而现下,那个想象中如何黑不溜丢、粗豪不文的打虎英雄英雄武松、武二、武都头正又用眼睛直瞅着她。带着动物一样的单纯又跃跃欲试的神色,他再一次充满迷惑地直直地瞅着她,却又不开口询问,难道他以为单凭着眼睛的审视,就能解除心中的疑惑么?还是他只是在等她松懈了再开口,现在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么?但春梅自己是不会主动开口的。就算她已被那目光看得多少有些自在,她也决计是不敢开口。——若他真是想象中的武都头的形貌就好了。此时她却还在想着这事。被那双眼盯得胡思乱想起来了,春梅也如面对西门庆时一般移开了双眼,朦胧地注视着旁边的大海碗上青瓷的花纹,心绪又开始茫茫然起来了,只为着掩饰什么的缘故,才又开始一径地喝着碗里的羹汤。武松的脸为什么竟不是黑色的呢?只是稍带一点浅浅的棕色而已;而且那样的英雄,所谓豪气的男人,为什么却竟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庞呢?而且并没有所谓的一部大胡子,剑眉倒是皱起的,可又并不凶暴,只是单纯的疑问着;两眼确如星子,亮闪闪的,看人时像是能看穿人的内心,但又并不显出城府,反倒和他的脸一样,孩子气得很。最叫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有着一张柔薄的嘴唇。尽管柔薄着,可却还是紧紧地抿着,并不如西门庆那般,能随时吐出甜言蜜语来。无法否认,她对拥着这般孩子气的脸孔和身材强壮得犹如一只虎的男人下意识地感到迷惑了。武松是她未曾接触过的男人,既不是富户老爷,也不是富户的小厮和仆人。因为从前没有遇见过,即使对他的个性稍有了解,但她还是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去对付他,又该怎么从这里脱身。他这时回来,所要询问的是什么,她已经是心知肚明。对于这位武都头的性格,除却挨了那他觉得是“轻轻”的一拳之时感觉到的、与传言相符的暴烈与急躁之外,便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恐怕是容不得别人欺骗他的。但她也不能在这里和他耗下去,所以,她虽不敢开口,但又不得不开口,不得不走了。想了一想,春梅终于开口:“武都头,你慢用。天色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以免主母忧心。”说着,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却见武松也站起身来,横在门口道:“张兄弟说得是,那就早些回去吧。”春梅待要出去,却又被他挡在了门口,左走右突,只是出不去,只得道:“武都头,还请相让则个。”武松道:“若要我让,那也不难,只略略回我几句话便了。”春梅想,却不知他问的什么,若只是问些话儿,回他却也无妨,就又回去坐下道:“什么话?武都头但问就是了,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武松道:“那是最好,我且问你,你可知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人的丑事?”春梅道:“我倒是曾和郓哥一起去过王婆家中,只是恐被主人看见,没有近前。不过,看那王婆的神色,此事倒有八分是真的。”武松又问:“那这事你回去是如何跟你家主母说的?”春梅一听,就知道郓哥已把她的身份和出来的用意告诉了武松,现下想要扯谎也不可行了,何况,她也并没有欺骗武松的理由。武松既然是个直性子,眼里又揉不得沙子,那么,她只需照实回他就是了,当下便道:“武都头知道我的来历了?”武松心道:“谁知道你的来历!你是男是女,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我却到现在还是一概不知。若骗了我时,便是想要报复也找不着门路了。”但嘴里又不好说得,只是虚应般地“哼”了一声,把那威风凛凛的眼睛又瞪了瞪。只听春梅接着道:“当日我回去之后,自然是照实了说,后来我家主人又娶了三娘,嫁了女儿,有月余不曾出去,你那嫂嫂——”正说着,不妨看见武松一听她说了“嫂嫂”二字,眼里又似喷出火来,忙改口道:“那潘金莲还曾找了人来催请,我家大娘便赶了她走,原以为再不上门了,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她一边说,一边偷觑武松的神色,见他眉头皱得更紧,却并无动手的意思,就大着胆子问道:“武都头问起此事,莫不是认为此事与武大哥的死有关?”武松道:“不是认为,乃是肯定。”春梅问道:“都头可有人证、物证呈在堂前?”武松道:“你与郓哥,便是人证。物证已被仵作何九烧毁,若不是怕那尸身露了端倪,何九也不必跑得人影不见了。”春梅惊道:“仵作跑了,尸身已被烧毁,仅凭一两个人证,知县大人岂肯信你?我又听主母说过,我家主人素与知县、县丞、主簿、典史相厚,只怕此事终会不了了之。”武松见她吃惊,自己倒先吃了一惊:她是西门府中的人,为何却这般替自己着想?想必真是个诚心实意的好人。也罢,若知县不信时,便加上她作证也不会信,只白白地连累了她。武松思想已定,道:“若恁地,我却另有打算。”说完,也不等春梅答话,又问:“你那主人白天一般在何处走动?长得什么模样?惯穿什么服色?”春梅听了,也知他所谓的“另有打算”是什么了,待要劝他从长计议,只是交浅言深,说不出口;又想着这位武都头的个性,想必也是说一不二,劝他也劝不回,到时却仍去做了,只可惜了这等一个好汉,到时也要死于非命,一时不觉有些唏嘘:“武都头,你……”武松打断道:“却犹豫怎的?只告诉我,便放你回去。”春梅无奈,只得道:“我家主人最近也不怎样回来,白天一般只在药铺里,或者在狮子楼和人吃酒,生得……倒也端正,只没什么可认之处,他也没什么惯穿的服色,一日一样儿,只一把洒金川扇在手,日日不离。”武松得了这话,方移开了身体,春梅便也站起身来,指望着出去,却见那武都头在门首走出去几步,回头又对她道:“你那左边的胡子眉毛掉了一半,此时出去,不惹人怀疑?那酒保有眼疾倒不妨事,只怕给外人见了便会疑神疑鬼,你只在此呆着,我出去便了。”话一说完,武松便又一次见那一只杏眼睁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圆,连那张频频浅笑着的嘴也张开了,完全失却了刚才那副聪明伶俐的样子,却惊吓过度似的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连话也答不出来了。